第3章(1 / 1)

台下的喜兰赫然发现,邻居家那个形容模糊的小男孩儿变样了,变得眉目舒朗,和他哥哥,和自己的三个哥哥,和村里许多的男孩子都不太一样,具体哪不一样,她又说不清,想来想去,喜兰下了个结论凡江可以算是个文明人。

从那天起,喜兰好像才真正把凡江当个人一样看待,不光是人,还是个可以当榜样的文明人。有时候,催促最懒的二哥洗衣服的时候,她也总是会说,你看看你这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你看看旁边凡江的,人家比你小好几岁,比你强多了!

……

我和你姥爷,小时候就认识。

喜兰总是这么回答外孙女的提问。

那你俩不就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你俩小时候就在一起了?娃娃亲?

这回答让小姑娘很是惊奇和兴奋,忍不住追问。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是娃娃亲,上一边儿去!

喜兰故意板起面孔,主动终止了有关自己爱情的“访谈”。

青梅竹马,自己和凡江算是青梅竹马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好像,当年骑竹马的倒是自己?想到这儿,喜兰不禁“噗嗤”一笑。

本就意犹未尽的外孙女见状,明白了些什么,笑着嚷嚷,哦!姥姥订过娃娃亲!姥姥和姥爷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就说嘛!

喜兰不语,松弛且不似当年白皙的脸上,漫上了一缕红。

蓝绒线帽

一九四六年,十四岁的喜兰到了该上中学的年纪。然而,是否让喜兰继续上学,着实让老古头疼了一阵。

喜兰的小学岁月基本是挨着抗战的动荡过来的,虽然古家所在的村子较为偏僻,幸运的没有被侵略者的魔爪触碰到,但在那个年月,村里也是人人自危,局势紧张时,村小更是经常停课,战争年代,保命成了头等大事。

好不容易挨到了抗战胜利,本以为能好好将学业继续下去,内战又爆发了。过去,喜兰总是听村里那些有些文化的先生念叨着“生不逢时”,如今,她也终于体会到这四个字背后那悲凉的况味。

喜兰是想继续念书的,父亲老古的内心却十分的矛盾。

一方面,他希望女儿继续读下去。三个儿子中,老大老二前两年陆续成了亲,这两个小子种地是好手,但不是读书的料。老三对做生意更感兴趣,去年到县里的山货铺学徒,据说学得还不错。整个古家的子女,倒只有喜兰这个女孩可能在学业上有点儿出息。隔壁老孟也说,喜兰很有可能成为村里第一个女秀才。

可另一方面,村里没有中学,要想继续念书,就要离家去县里的女中,一周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就算是和平年代老古夫妇都不十分放心,更不用说,彼时内战???已经打了将近一年,整个社会还没有从抗战胜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就又陷入到又一轮的恐慌当中。

听每半个月回来一次的老三说,县城里如今很不太平,尤其是学生,经常聚在一起搞什么运动,时不时还有些学生被抓起来,女中也有,听说还有死了的。

老三的带来的消息,让老古和妻子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他们隐约也听说过县里的那些新闻,也听老孟说起过,那些学生的行为都是正义之举,都是为民请命。老古打心眼儿里钦佩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但是作为父母,老古夫妇俩并不希望喜兰成为那正义之举的参与者,甚至有可能是牺牲者,更何况,凭着喜兰的性子,她也极有可能成为那些年轻人中的一员。

于是,思虑再三,老古决定不让喜兰上中学了。喜兰当然不情愿,虽然她没有多么崇高的理想,但还是想走出小村庄,去开开眼界,去看看自己能不能过上一种崭新的生活,而现如今,一向支持自己的父亲却坚决不让自己继续读书,这让她不能理解。

老古花了几天的时间和喜兰讲清利害关系,并答应过两年世道安稳下来,一定让喜兰继续念书。喜兰并没有成为女秀才的执念,在这样混乱的局势下离家念书,她也十分放心不下家里,于是,即使有着些许的不甘心,喜兰还是同意暂时不上学了。但她向老古提了两点要求:一是,一旦天下太平,立刻让她去县里上中学;二是,在中学毕业前,不要给她找婆家。

可是,人生多变故啊!此后的几年,奶奶、母亲相继重病、离世,国家刚从多事之秋中走出,古家又接连陷入到至暗时刻,作为父亲的重要帮手,喜兰终究还是错过了继续念书的机会。

在求学这方面,凡江要比喜兰幸运一些。身为男子,离家求学,独自历练,在父亲老孟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无比支持儿子走出去。再加上凡江上中学的时候,内战接近尾声,局势稳定不少,这也为他能够去县里读中学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上了中学的凡江,变得更加耀眼。那时的他已经是个真真正正的美男子了,国字脸,浓眉大眼,一米八几的个子,腰身挺拔。除了成绩好,他还在体育方面表现出了天分,篮球、滑冰都不在话下。

夏天,县一中的篮球场上,身着红色背心的凡江,在人群中穿梭,利落的三步上篮后,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轻巧入篮,应声落地。球场边随即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冬天,县一中的操场被浇成了冰场,身着绿色紧身棉袄,头戴一顶深蓝色绒线帽的凡江,双手背后,俯身滑行,刀刃在冰面上刻划成一圈圈圆弧。冰场边上,总会有些女学生三五成群地围观,凡江的每次经过,都会在人群中掀起一小阵波澜。

上了中学的凡江,每周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前,他总会去校图书馆借两本书,隔段时间,再还回去。那书,是给喜兰借的。

凡江还记得,自己上中学后,第一次回家的时候,隔壁的喜兰就来找自己。喜兰的到来让他很惊讶,小时候自己怕她,主动回避着她;长大一些,知道了男女有别,也不好意思有什么过多的接触。自己和喜兰虽是邻居,却不甚熟悉,不过是迎面碰上的点头之交。

喜兰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她听说县里中学的图书馆有很多好看的小说,想托凡江借两本来看,看完再请他送还回去。

这是小事,凡江爽快地应允了。于是,从上中学的第二周开始,凡江充当起了校图书馆和喜兰之间的桥梁,从四大名著开始,一本本书经由凡江的手递到了喜兰手中。

凡江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喜兰上中学的波折,他想,如果自己帮忙借书这个小小的举动能多多少少弥补喜兰不能念书的遗憾,也算是个善举吧。

还书的时候,喜兰隔三差五会带些礼物以示感激,有时候是一些水果,有时候是自己腌制的咸菜,偶尔竟会是一大碗刚炖好的鸡肉或红烧肉。凡江也并不推辞,他觉得既然喜兰大大方方的,自己也不必刻意客套。

后来刚入冬的时候,喜兰又一次来还书,这次她随书带来的是一顶蓝色的绒线帽。喜兰说,这是自己闲来无事的时候跟村里大姐们学着织的,织了好几顶,父亲和三个哥哥都有,如果凡江不嫌弃就留下。

过去给凡江缝缝补补,纳个鞋底、做个褂子之类的活儿都是姐姐凡湘在做,如今凡湘已经远嫁他乡好几年,只有过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凡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亲手做的物件了。他笑着接过来,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了句“谢谢”。

那顶帽子,凡江戴了好多个冬天,即使后来帽子已经洗的很薄了,还起了不少毛球,他也还是戴着,凡江觉得,戴着它,就有种说不清来由的温暖。

只此一人

凡江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六中当老师,师资力量不足,除了教初一年级三个班的的数学课外,还兼任全年级的体育老师,有时候还要帮校办写一些稿子。

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凡江,干劲儿十足,倒不觉得十分累。倒是学校有几个老教师,总是明里暗里地说些闲话:

“教两门课,挣一份钱,一个礼拜不得闲,现在还有这样傻的人呢?”

“哪有傻子啊,你知道人家挣一份钱啊?再说了,年轻人,哪能就甘心当个老师,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我看啊,是等着往后显贵呢!卧薪尝胆,你懂不懂?”

凡江并不在意别人的议论,那些刺耳的话在他耳边溜过一圈便被他甩在身后。

年级主任顾大姐是个热心肠,和领导关系比较近的她自然知道新来的小孟纯属为校奉献,私下里也暗示过凡江可以找校领导提提要求,起码要个先进什么的,就算没有奖金,也是份荣誉。

凡江感激顾大姐的善意,却没照她的话做,他笑着解释说,本来自己就爱运动,现在兼任体育老师,就权当公费锻炼身体了,这么说,自己还占了学校便宜呢。

凡江一生都是这样平和豁达,遇事从来都是往好的方面想,从不好高骛远,也向来不喜钻营,一生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平安顺遂,心安理得。

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新来的凡江是个难得的好青年。于是,包括顾大姐在内,好几个四五十岁的大姐开始张罗着给好青年介绍对象。这些对象的人选,包含了这些大姐的亲外甥女、侄女、邻居的女儿、邻居的外甥女、侄女……甚至同年级另一个教数学的曲老师,直接就想把自己的大女儿介绍给凡江。

曲老师的大女儿叫陈素心,长得不错,人也文静,是县图书馆的正式职工,也刚上班,年龄上和凡江相仿。无论从外表,还是工作上,两个人看上去都挺合适。

曲老师是个聪明人,为了避免尴尬,她没有正式安排相亲,只是有那么一周,每到晚上下班的时候,陈素心便来到曲老师所在的办公室,等她母亲回家。

那时候还是单休,凡江周一到周五都是住职工宿舍的,没结婚,下班之后他也不着急回家,习惯了先在办公室批批作业、备备课再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