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刚去世的那两年,如果不是邻居老古一家的劝慰和帮助,他恐怕也无法从悲痛中缓过来。因此,在他心里,始终把老古一家当成恩人。
虽然这几年,老孟的情绪日趋平稳,生活也还好,但还是无法忘记发妻,村里也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些不错的女子,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没成亲的时候,老孟读到“除却巫山不是云”并不十分理解,没想到,真正的理解却是用这么深刻的痛苦换来的。
大女儿凡湘文静端庄,孝顺懂事,很好,却不像她母亲;大儿子凡河长相有八分像,但性格还是不及王氏爽快泼辣;小儿子凡江更是从长相到性格都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妻子走得早,留下的子女又没有她的影子,这让老孟十分遗憾,因为除了堂屋那张遗像和心底的回忆外,他的怀念都没有了依附。
其实从长相上来看,喜兰并不像王氏,但也许是性格使然,疯闹起来的喜兰与王氏有几分神似,这三分神似加上心中七分的执念,变成了老孟对喜兰的十分喜欢。有时候,老孟看着穿梭在两个院子间的喜兰,想念起王氏,他想,也许妻子小时候也是这样跑来跑去的吧。
做了十几年的邻居,老孟和老古处的像兄弟一样,虽然气质迥然不同,虽然老古的文化程度远不及老孟高,但两人竟十分谈得来,尤其是他俩都喜欢下棋,傍晚闲来没事,总是凑在一块儿下上几盘,顺便唠唠嗑,除了唠村里的事情,也会时常会唠起几个孩子。
老古说,母亲对喜兰假小子似的性格有些看不惯,前两年还差点儿背着自己给喜兰缠了脚,害得一贯孝顺的媳妇还生了几天闷气。自己倒觉得女孩儿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随便被人欺负。
老孟说,自己也觉得喜兰这小丫头很招人喜欢,虽然还小,待人接物却总是大大方方的,一点儿都不扭捏。还说起喜兰的性格和凡江的母亲很像,看着她,有时候会让自己想起王氏,喜兰长大也一定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女子,将来谁娶了她可是有福气了。
老古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哪舍得她长大嫁人,真到那么一天,找亲家一定要千挑万选,家底厚不厚都是次要的,大不了自己补贴一些,就要求两点,人好!对喜兰好!
老孟笑说大儿子凡河和喜兰年纪相仿,但是性格不合适,不然怎么样也要求着老古把喜兰嫁到他家当儿媳妇。
老古也笑说自己倒是真的钦佩老孟的人品,能当儿女亲家再好不过,凡河不合适,凡江兴许合适呢!
老孟说,凡江可是比喜兰还小三岁呢!
老古笑说,女大三,抱金砖。这倒更合适了!
老孟放下手中的棋子,面孔一板,故作严肃地说,老兄,你的话我可当真了啊,那咱们以后可就是儿女亲家了!
老古大笑说,我看行,这门“娃娃亲”就这么定下了!
那天俩人还郑重其事地喝了两杯酒,就好像真的有个定亲仪式一样。
于是,不满五岁的凡江和刚过八岁的喜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父亲们口头定下了“娃娃亲”。
幸好不知情,不然,倘若凡江知道邻居那个可怕的、既会上树又能打架的“跑步健将”喜兰长大后会成为自己的媳妇,恐怕他连长大的勇气也没有了,一路追随母亲的脚步就去了。
当然,喝酒是喝酒,老孟和老古也并没有真的把这个口头的约定当回事,毕竟孩子还小,岁月还长,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不过是偶尔想起,玩笑几句,除了老古的妻子刘氏,也再没有对别人讲起???过。
许多年后,凡江和喜兰正式结为夫妻的时候,老古才把当年的玩笑讲给他们听,而那时,玩笑的另一个制造者老孟已经去世一年了,这让老古颇感惆怅。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当曲中人真的开始演绎他们的故事时,当年那个无意中弹起前奏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总以为岁月漫长,但也许,岁月远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漫长。
喜兰和凡江的生命轨迹和老孟两口子有着神奇的巧合, 虽然没有真正以儿媳妇的身份侍奉过老孟,但后来的日子里,喜兰一共给孟家生了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她也真的如老孟所期望的那样,同仅在自己五六岁有过模糊印象的婆婆一样,一生风风火火,爽快麻利,勤俭持家,把凡江照顾得很好,把子女教育得很好。
而凡江呢,性格和相貌像极了老孟,也颇有学识和见地,为人处世又是一样的彬彬有礼,是人人口中的“才子”,“好人”。
当孩子们大一些的时候,每次给公婆扫墓,喜兰和凡江都会带着他们一起去,他俩都觉得,公婆一定看得到,也一定很愿意看到。
但与公婆很早便天人两隔的命运不同的是,喜兰和凡江一直相守到生命的最后几年才先后离世,这也许在冥冥中弥补了老孟当年的遗憾,让这相似的生命轨迹最终变成一个圆满的循环。
竹马青梅
一九五六年, 刚满二十一的凡江与二十四岁的喜兰喜结连理。
几十年后,当外孙女问起喜兰,你是怎么和姥爷在一起的?喜兰竟有些答不上来。
怎么在一起的?是啊,怎么就在一起了呢?
首先可以肯定,两人的婚姻不是包办的。虽然那个年代的婚姻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二人的父亲曾经玩笑着定下娃娃亲,也许玩笑当中也多少有点儿认真的成分,但毕竟后来,谁也没再郑重其事地提起过。
是自由恋爱吗?也不算吧。在喜兰的记忆中,她和凡江好像从来没有向对方正式地表白过,也从来没有像如今的年轻人一样真真正正地约过会。
从幼年的相识,到二十几岁成为一家人,好像就是突然而又自然的事情,周围人也没有丝毫的讶异。至于这中间的那段时光,就如同随着屋顶上一日一日冒出的炊烟飘散掉一样,没人过问,了无踪迹。
偶尔,也有一些散碎的蒸汽凝成水滴,落在屋顶,也落在喜兰心底早已模糊的往事上,水滴下面,那些曾经的碎片被放大,拼拼凑凑有时也能依稀辨认出已经渐行渐远的岁月的影子……
喜兰八岁的时候进了村里的小学。虽然古老太太依然不是很理解儿子把孙女送进学校这一举动,但是有了“裹脚未遂”的前车之鉴,即使心里再不乐意,她也只是口头上发发牢骚,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反对。
喜兰上学前疯跑惯了,冷不丁被要求端坐在课堂里,起初十分不自在,她总是望着窗外那几棵大树,心想,如果全班同学加上老师,都能坐在树上听课,那得多有意思。
后来时间长了,喜兰发现那些汉字和数字竟也有点儿意思,那是和疯跑、爬树不一样的有意思。对学习有了兴趣,放学后,她便不总是像过去那样在门前的土路上、在各个院落间“冲锋陷阵”,有时候,还会捧着本书缩在炕上窗边入神地读着。
刘氏每每看到这个场景,便微笑着轻轻地唤婆婆过来看,古老太太倚在门边,看炕上那个静静的小人儿,这才觉出让喜兰上学的好处疯丫头终于能安静片刻了。
喜兰快小学毕业的时候,个子已经窜到将近一米六了,这让她在同龄的女孩子中很十分显眼。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加上同母亲一样的白皮肤,细长眉眼,少女喜兰有着稚嫩的清秀。
古家有女初长成。
毕竟是大姑娘了,十几岁的喜兰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混在男孩堆儿里,每天弄得灰头土脸。谁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喜兰开始变得十分爱干净。无论是个人卫生,还是全家的卫生,她都十分在意,闲了的时候,她总是帮着行动不便的母亲,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隔三差五指挥哥哥们洗衣服,古家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总是晾得满满当当。
有一次二哥被她指挥地不耐烦了,甩了句:你怎么不上树了?脏猴子变成白天鹅了?
喜兰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徐先生说了,爱干净是文明人的表现。
徐先生是城里来的年轻女老师,干净文雅,喜兰很喜欢她,自然也把她的话当成圣旨。
学校的孩子喜欢徐先生的不少,但能称得上是文明人的不多,凡江算是一个。
虽然从小缺少母亲的照顾,但从姐姐凡湘那里学到的好习惯让凡江成了村里最干净整洁的男孩子。
凡江的衣服不多,但永远干净挺括,头发理得短短的,耳后脖颈也是干干净净,再加上挺直的脊背,浓眉大眼,年纪尚小的他,竟有几分男子汉的模样。
喜兰上小学之前,一直没太关注过凡江,虽然他就住在她的隔壁。不知怎么的,喜兰总觉得凡江有点儿怕自己,每次见到,他不是躲在凡湘的身后,就是躲在孟叔叔腿后。喜兰觉得他这个举动有些好笑,因为自己压根儿没想带他玩儿,他比自小己三岁呢,根本玩儿不到一块去。
小学五年级的一次开学典礼上,喜兰才真正注意到这个小三岁的邻居。
凡江是七岁上的学,十岁的他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学习好,又稳重,再加上有着和村里那些黑不溜秋的男孩子完全不同的白净,开学典礼代表班级发言这种场面活儿,自然是要派给他的。
许多年后,即使很多事情喜兰都忘了,但她始终清晰地记得,十岁的凡江站在青石板搭成的主席台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长衫的领子雪白雪白的,他双手攥着那张发言稿,朗声地读着,目不斜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