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大脚少女

一九三二年,喜兰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

那个年月,一个丫头的出生,对于绝大多数家庭来说,算不上什么大喜事,对一些家道艰难的人家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累赘。

不过,喜兰是幸运的。她所降生的古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凭着父辈的勤俭持家,也地里有田,家中有粮,年终岁尾还能攒下些闲钱。

喜兰的父亲老古是个朴实的农民。黑红的脸膛,浓眉细眼,高个子,厚身板,走路风风火火,干农活是个好把式,为人随和,在邻里乡亲中很有口碑。

母亲刘氏细高个儿,鹅蛋脸,眉眼细长,乌亮的头发在脑后梳成光滑的髻,不惊艳,但耐看。幼年时便被缠了足的她,不能干什么重活,但厨艺和女红都极好,还十分爱干净,每天一大早起来便颠着小脚,颤微微地走来走去,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烧饭做菜更是不在话下,闲时做做衣服、纳纳鞋底,有时候给同村人绣个花样儿还能挣几个零钱。老古对她很好,她很知足。

刘氏十七岁嫁到古家,五六年时间生了三个男孩儿。公婆自然欢喜,但刘氏和老古还是心心念念想要个女儿,也许是心中的念想被好心的神明听了去,在嫁到古家的第十年,喜兰出生了。在这之后,刘氏意外流产过一次,便再没有怀过孩子。

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喜兰的地位甚至比三个哥哥还要高些,几个男孩子从妹妹降生的那天起,便被教育要保护妹妹,要对妹妹好。古家家教好,三个男孩子都很懂事,父母这么教,他们便也这么听,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谁有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第一时间拿给妹妹。

喜兰遗传了父亲爽快的性格和高个子,长得却更像母亲一些。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淘气,天天跟在哥哥们身后跑来跑去,混在男孩堆儿里活泥巴,玩打仗。

心心念念盼来的女儿长着长着却活脱脱成了个假小子,这让老古有些头疼,但还是疼爱,于是,一边头疼,一边纵着喜兰每天在家里家外蹿来蹿去。刘氏性子本就温和,很少对几个孩子大声呵斥,何况喜兰不过顽皮些,坏毛病却一点儿也没有,嘴甜又伶俐。看着女儿跟着哥哥们疯闹,她也只是微笑,甚至还有些羡慕,毕竟自己很小的时候不能这样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古家最先对喜兰的行为看不过去的是古老太太。

身为刘氏的婆婆,她当初同意将其娶进门,就是因为刘氏家世虽一般,但性子温和,手巧能干,一双小脚更是十分符合她心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 的“好媳妇”形象。她自己就是个小脚老太太,并且深以为荣,她认为女孩子就是应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儿,能生儿育女,孝顺公婆,伺候好丈夫,操持好家务就极好,抛头露面那是男人的事。

在喜兰五六岁之前,她一直对刘氏很满意,可是现在,眼见自己的小孙女越来越疯,儿子和儿媳却没有任何约束的意思,她的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更奇怪的是,自己的丈夫也是把这小孙女当个宝一样宠着,比对孙子都喜欢。喜兰每天“爷爷,爷爷”一叫,古老头就乐得不行,哪还有耳朵听她抱怨。

家里人的态度实在让她不太高兴。明里暗里也跟儿子儿媳妇提过几次意见,但刘氏只是笑笑,说句“知道了,妈”,儿子更是直接回一句“妈,你就别管了,我看喜兰这样挺好,闯荡,不受欺负。”

挺好?好个鬼!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思考,古老太太确信,导致喜兰到处疯跑的罪魁祸首便是她的一双大脚。这丫头遗传了她父亲的高个子,从小就比同龄的女孩儿高出一截,脚也大,每天“啪嗒!啪嗒!”地跑来跑去,那“啪嗒”声一步一步地踩在古老太太的心头上,让她很是心烦,这事儿得尽快解决,否则,这么个疯丫头以后怎么找婆家。

解决的办法,自然就是她自己和刘氏都曾经历过的缠足。缠足自然是痛的,那种疼痛对于彼时年幼的自己来说,也是心惊肉跳的,但从小就被灌输的传统思想,让古老太太觉得那种疼痛是一种无形的勋章,是如同嫁人、生子一样每个女子都必须经历的事情,是一份身为女人的荣耀。

虽然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社会上流行放足,也不把缠足当成必须完成的事情,但她对此却十分不以为然,甚至对身边那些放了足的和没缠过足的女人颇有些鄙夷,“那么大的脚,还算是女人吗?”

基于对“三寸金莲”的执念,她给儿子娶了刘氏,恰好刘氏又很好,虽然好媳妇和“好脚”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这份“恰好 ” 却恰好印证了古老太太“脚小才是好女人”的理念。如今喜兰也长到了可以缠足的年纪,身为祖母,古老太太认为自己有必要在喜兰成为“好女人”的路上助一次力。

主意已定,刻不容缓。她先是在一次晚饭的时候郑重地向丈夫、儿子、儿媳妇说了这件事,她说的信誓旦旦,其他三人却不置可否。尤其是儿子、儿媳妇,看那表情,似乎很是不情愿。果然,第二天,儿子找到母亲,说了自己和媳妇的决定不给喜兰缠足。理由有三:一是,如今早就不兴缠足了,上面还鼓励缠过足的女人放足,可见缠足不是件好事;二者,缠足太疼,自己和媳妇都舍不得孩子遭罪;第三, 缠完足行动不方便,喜兰那么活泼,出不了门岂不是要憋坏 。

“不缠足”这三个字已经让古老太太十分震惊了,儿子居然还能“一二三”地说出道道,她十分不悦。在她心里,女子“缠足”,相夫教子,天经地义,这份执念早已根深蒂固,如今自己的儿子、儿媳居然要来撼动、甚至将其连根拔起,这怎么能行?绝对不行!

其他人不同意,她便自己想办法。她早早地从前院的吴家大婶那里弄来了两大团白布,藏在自己炕上的柜子里,又以自己睡不着觉为借口,偷偷地找村里赵大夫给开了点儿管睡觉的药。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合适的时机。

终于,这天下午,丈夫和儿子都下地干活了,儿媳妇被李家媳妇叫去帮着缝被子,家里就古老太太和四个孩子。古老太太把喜兰拽到一边,说,“一会儿让你哥哥们出去玩儿,奶奶有好吃的给你,你吃完再走。”喜兰不知这里面的缘故,高高兴兴地守在奶奶身边,看着哥哥们跑出门也没跟着。

古老太太把早已磨成粉末的药混在一杯糖水里,又拿出几样事先准备好的蜜饯儿。喜兰欢欢喜喜地吃着,又把糖水一饮而尽。二十多分钟之后,便揉着眼睛说“奶奶,我困了。”

古老太太把喜兰抱在怀里,没过多久就哄睡了。其实一开始,她也是很担心的,给小孩子吃这药,也不知道放多少分量,多了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就得不偿失了,放少了又怕不起作用。现在,看着喜兰在怀里呼呼大睡,她的心稍微定了一些。

老太太把喜兰抱到自己屋的炕上,脱下孩子的鞋袜,从柜子里抽出那两团白布条,趴在炕上朝窗外看了看,没人!便赶忙一手拎起喜兰的右脚腕,一手握着右前脚掌就往里掰。谁知道还没等听到骨头断掉的脆响,喜兰尖利的哭叫声却穿透了她的耳膜。

还没等古老太太反应过来,喜兰早已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缩在柜子和墙的夹角中,手捂着脚,满眼惊惧,大声哭嚎。

古老太太伸手就要拽喜兰,可喜兰却一扭身,蹿下了炕,趿拉着鞋冲出屋外,没跑几步,便迎面撞上了个人。

在李家被子缝了一半儿,白色的线就没了,刘氏想起自己那里还剩了不少,就回家取,谁知道一进院子,就听到喜兰的哭叫声,她着急地颠着脚快走几步,就被从婆婆屋里冲出来的女儿撞了个趔趄。

喜兰见来人是妈妈,便站住不再跑,哭嚎声却比刚才更响亮了,边哭边喊,“奶奶是坏人!奶奶掰我脚!奶奶要弄死我!”

听到这话,刘氏就明白了个大概。看着喜兰满是泪水的小脸,听着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刘氏心疼极了,她赶紧蹲下身,看女儿的脚,红肿一片,她试探着捏捏那只刚刚有过惨痛遭遇的脚,应该是没伤到骨头。刘氏稍微松了口气,眼泪却噼里啪啦地从眼眶里落下来,她站起身,刚要进屋和婆婆理论,却看见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讪讪地看着她,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

刘氏气得满脸通红,张了几次嘴,却还是闭上了,最后说了一句,“妈,你怎么能干这事啊!”说完便抱起还在大哭的喜兰,强忍着自己那双脚带来的不便和不适,进了自己的屋子。

虽然古老太太不想再提,但这事还是被傍晚下地归来的丈夫和儿子知道了。丈夫指着她破口大骂,骂她“老糊涂,居然为了缠脚给孩子喂药,简直是伤天害理! ” 一向孝顺的儿子也第一次翻了脸,在回屋之前撂下一句话:“我们喜兰这辈子都不缠脚,想咋疯就咋疯,谁要是再打缠脚的主意,亲妈我也不认!”

古老太太羞愤地哭了一晚上,大骂儿子不孝、媳妇不懂规矩、丈夫老糊涂,却也没能改变事情的走向。后来,缠足一事便不了了之。

这件事情对喜兰的影响,也仅限于那一个下午瞬间的剧痛和哭嚎造成的嗓子沙哑,没过几天,她又笑闹疯跑在哥哥们的身后,一双大脚继续“啪嗒!啪嗒!”砸在各个角落。

在古老太太幽怨又无奈的眼神中,喜兰一路“ 啪嗒 ”着长大,后来,长大成人的喜兰一直穿着40码的鞋。

隔壁老孟

古家隔壁住着一户姓孟的人家,搬来十几年了。

男主人老孟和老古年纪相仿,和老古典型的农民形象不同,他是个颇有些文气的中年人。读过书,搬来的时候,除了几样家当外,还有两大箱书,这曾经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据说老孟之前在老家当过几年教书先生,搬到这里后,便一直在村里做会计。

老孟的父母走得早,只有一个哥哥在山东老家,多年不来往,已经失去了联系。妻子在小儿子三岁的时候便病逝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生活。所幸他父母去世的时候分给他不少的积蓄,再加上他做会计收入尚可,生活还过得去。

老孟的性格十分温和,话不多,总是笑盈盈、和和气气的。会计工作需要的细致耐心他都有,再加上一手好看的字,村里的人都说老孟是个有才的人。平时村里总有人来托老孟帮忙写信,给钱他也不收,说不算什么大事。过年的时候,老孟也总是提前裁好厚厚一沓红纸,挑吉祥的句子写成对联,村里谁喜欢便拿去,同样分文不收。于是,老孟在村里人的口中就成了“有才的好人。”

老孟的小儿子凡江,比喜兰小三岁,年岁尚小,眉宇间却透着些老孟的文气。三岁便失去母亲呵护的他,十分依赖大自己七岁的姐姐凡湘,每天安安静静的守在姐姐身边,听姐姐给自己读小人儿书,有时也坐在院子的角落里,看哥哥凡河同隔壁古家的孩子追逐打闹。

在那一群玩闹的男孩子中,还混着一个女孩儿,当然,如果不是她的红衣服、羊角辫儿,大概凡江也不会发现那是个小姐姐。他一直认为女孩儿都是像姐姐凡湘那样安安静静的,或是帮父亲择菜、喂鸡,或是坐在角落里读小人儿书。而男孩堆儿里的小姐姐,简直让幼小的他开了眼,她居然比哥哥还像男孩子!

小姐姐会爬树,在那一群孩子中,她爬树的速度数一数二,手抱住树干,身子一蹿,双腿一盘,“蹭蹭蹭”几下子便爬到院外那棵大柳树的顶上。凡江坐在自己院中,仰头看着坐在枝杈中央随意荡着双腿的小姐姐,既惊讶又羡慕,哥哥凡河都爬不上去的树,她却能,真是神了!怕不是猴子变的吧!

小姐姐跑得快,院外那条土路上,她总是冲在前面,有时候头上还戴着一圈柳条帽,手里挥舞着根木棍儿,“嗖嗖嗖!”跑过来,冲过去,身后扬起一阵烟尘,有几个胖男孩儿总是在那“灰沙阵”中喘着粗气、咳嗽着跟着,却始终“望尘莫及”。

小姐姐还会打架,凡江曾亲眼见证一阵扭打过后,她把哥哥凡河掀翻在地,还踩上几脚!天哪,要知道,哥哥可是比她高出一个头!看着哥哥哭咧咧地回家告状,他都替他丢人,真想冲出去报仇。可是哥哥都打不过的小姐姐,自己就更不可能打得过了,虽不甘心,也只能暂时忍下来。

类似的“事迹”,不胜枚举,在幼小的凡江眼中,这个小姐姐......好神气,也好可怕!于是,每次遇见她,凡江总是躲在父亲或者姐姐的身后,探出头偷偷观察她,不说一句话。后来,他从姐姐和哥哥的交谈中得知这个“可怕”的小姐姐叫“喜兰”。

年幼的凡江一直都知道喜兰,很厉害,很不好惹。

小孟怕喜兰怕的够呛,老孟却很喜欢这个小丫头。

说来也奇怪,在她身上,老孟仿佛看到了自己早逝的妻子的影子。亡妻王氏也是这样的性格,大嗓门,做事爽快麻利,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相处起来简单自在。老孟觉得如果能和妻子这样一直到老,看子孙满堂,这辈子也就圆满了。却没想到,风风火火的妻子的一生也如一阵风一样,来去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