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并不回头,反手扯住红线,将他抛向房梁之上。

“谢泓衣!”

单烽的目光被横梁所掩却的同时,昆仑奴盛怒的掌风已奔袭至面前,如此重压下他那一身凡骨皆泛起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好在他已习惯了那被活活碾碎般的痛楚,甚至足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把握那一线雪亮的时机。

他握住肘间发烫的银钏,往下推低了一寸。

风生墨骨环向来知他心意,尊者讳暂退的一瞬间,他已将那张红绡皮影,拍向了自己的灵台,红光弥散,化作一袭赤红绡衣。

红绡皮影尚未修成精魅,却已初开灵智,如何能放过占据肉身的机会?

他的身形面目飞快地柔和起来,更如虹霓凌空,一时间夺尽衣上赤色。昆仑奴的掌风未至,便被宿命中的牵制活活勒停了,百臂轰然反折,那张狰狞黝黑的脸孔,竟一瞬间浮现出观音垂泪般的神性来。

“红绡娘子,月下三更,楼头镜前之诺”

“你受应天的杀性浸染,本性已污,我留你至今,不过因为你是因忠而生,因情降世,”谢泓衣道,唇角微微一弯,“磨勒,你要带我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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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然诺重

在他展露出意图的一刹那,昆仑奴便被源自神魂的本能砸弯了双膝,猛然跪伏于地。

“红绡娘子,若不嫌弃,仆愿背负而出”

话音戛然而止,昆仑奴面上青筋暴起,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数不清的猩红披帛凭空涌现,缠遍百臂,其中蕴含的姻缘之力,已然稠厚到了化不开的地步。

显然,在目睹了昆仑奴的动摇后,背后的应天喜闻菩萨终于坐不住了,不惜以神力灌顶,催逼属下履行婚约。

两股同样不容违逆的巨力,便在谢泓衣这一笑中,以昆仑奴的灵智为战局,短兵相接!

后者的眼珠剧烈瞬动着,爆发出岌岌可危的赤红,显然已到了被活活撕碎的边缘,尸位神之力强横至此,他身为精魅仅有的那点儿意志被磨平,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菩萨……魍京……虔心发愿……不,公子,仆已寻见了红绡娘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果不其然,短暂的僵持后,昆仑奴的目光便被一寸一寸地扯向影子所在,可谢泓衣又岂会轻易放他?那意乱情迷的神情才刚一浮现,谢泓衣已一手虚按在他额顶上,红绡薄袖轻轻扫过。

这一只玉质通透的菩萨手,立时在红云袅袅处,横生无边邪气

三指竖起,向心口接连翻转三次。

正是红绡昔年曾向崔生许下的,三五月圆,玉楼相会之诺!

昆仑奴浑身一震,大叫一声,背后的百臂挣破了数重红绸,血淋淋地向他伸来。

“红绡娘子……公子命仆若能得娘子一诺,仆便是粉骨碎身,也在所不辞!”

“是么?”谢泓衣轻声道,目光却亮得发寒,“磨勒,还远远不够,你连这道门都出去不,还能带谁走?你不是心系菩萨么,为甚么不求它垂怜,好教你得偿所愿?”

他向来是蛊惑人心的高手,尸位神根本不待他说完,便再不吝惜于神力,群蟒般的披帛向昆仑奴狂涌,将之里三层外三层地缠裹,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唯有胸前疯狂跳动的婴绣球,爆发出一阵阵常人无法捕捉的尖锐号泣

昆仑奴狂吼一声,亦以这条条披帛为脐带,拼命摄取着来自尸位神的精纯本源之力,百臂化作螯肢,黑毫丛生,高擎着无数旗罗伞扇之类的吉物,乍一看去,已经与应天喜闻录上的菩萨本相渐渐重合。

到了这地步,此刻身在楼中的,便不再是那只得皮毛的小神了,而是一尊汇聚了应天喜闻菩萨半数真元的分身,一举一动尽受菩萨掌控,其所受红绡的影响,自然如萤火之于旭日一般,微弱难寻。

披帛漫天狂舞,房梁屋瓦横飞,百余条螯肢再不受云韶楼的束缚,只以昆仑奴为莲心,向着半空中的影子轰然怒放

谢泓衣一把将银钏推回肘间,断然逐斥红绡皮影的同时,目中泛起一点儿森寒笑意。

时机已到。

自始至终,他锋芒所指的,便是藏在百臂鬼背后的尸位神。

应天喜闻菩萨对他极为忌惮,自复苏之日起,便将本体瓷像藏在了城中,座下群鬼环卫,只肯以分身示人。可如今,既然动用了本源之力,便由不得它停下。

尸位神既然虚妄无形,他便反之以座下恶鬼,将它活活抽空!

如今看来,虽只抽取了大半,却也已是极限了,昆仑奴炽盛的心火一度盖过了楼中灯火,使之剧烈摇荡,楼中太素静心散的药效亦开始飞快消退。

可惜,果然是一张伪方。他在今夜同时弈了数路棋,难免会出几颗废子。此前放任百里兄妹在城中游走,无非是他们一路所追寻的灵药,与他年少时常常服用的太素静心散气息相近,若能还原药效,或许便能压制炼影术所带来的癫狂感,省却因尸位神而生的诸多麻烦。

只是灵药炼成时,他便意识到有一味主材错了,或者说,残损了。

无法重现,再难复原,那一瞬间的微妙差异便如微风照面,蓦起凄凉之意,他年少时案前烛畔的一切,都随师门的覆灭,尽没云烟中。

他落子成空,众人心中的欲望,也仅仅是被伪方强行压制了,只等药效失效,川壅而溃,以成千上百倍的汹涌声势反扑。

苍茫浑厚的风声灌遍全楼,灯笼急促的闪动中,一股极度狂躁的热意冲天而起,楼中宾客皆如绷断的琴弦般,再顾不得藏匿身形,在嘶吼中,由四面八方冲撞在一处,连术法都忘却了,仅以肉身、以指爪、以野兽般的蛮横冲撞,发出惊天动地的拍影声!

三盏灯笼,瞬间灭尽,昆仑奴原本就已遮天蔽日的身形更是暴涨,腰间金鼓皆巨硕如磨盘,几可容人踏舞,谢泓衣的手腕疾翻,引得红线微激荡,一道劲悍身影便袭入血雨般的披帛间,落在了金鼓上。

轰!

鼓声锵然如雷鸣。

“这会儿想到我了,”单烽道,食指勾住红线,目光微微眯起,“黑朋友被你祸害得不轻啊,又轮到我了?”

谢泓衣果然毫不客气,一出手便将他抛入险局最深处。

尸位神注力之下,百臂鬼周身的气机已攀升到了恐怖的地步,百臂间煞气奔腾,乱流穿梭,单烽仅仅是置身其中,便如被熔铸的刀剑一般,浑身肌肉皆在这纵横的危机感中凝练成锋。

他向来是遇强则强的脾性,可如今身为影子,一举一动都牵涉着谢泓衣这么个白瓷似的的本体,稍有闪失,后者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单烽向指根红线扫了一眼:“命悬一线,这么看得起我?”

谢泓衣道:“击鼓,莫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