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城主说得不错,这起死回生的一幕简直如幻梦一般……

“漱哥,你回来了?”

百里漱的目光从左手指尖滑往右手,仿佛还不认得自己的身体,百里舒灵本能地去抓他的手,却见兄长肩膀一耸,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一笑中阴冷异常的意味,令百里舒灵心中猛然打了个突,楼飞光当即将她挡在了身后。

“百里!”楼飞光道。

百里漱连眼皮也不曾挑一下,只是顺着妹妹僵在半空的手,展开双臂,向自己的影子俯身而下用脸颊摩挲着那张并不瞑目的人皮。

“我有了……我的影子,我的……”

他的脸孔微微抽搐着,幅度极小,却是和疯修士如出一辙的癫狂之色。

“怎么会这样?”楼飞光愕然道,“刚刚洒过药粉后,连我心里都清明了大半,也不急着找影子了,百里怎么还没变回原样?”

百里舒灵脸色煞白,半晌才道:“我明白了,水满则溢……”

楼飞光道:“什么意思?”

“太素静心散可以补填人心不足,用来强行擢升心境。可漱哥他的东西太多了,你看他的眼睛”

百里漱抱着影子,眼珠急速颤动,乌红二色重叠交织,仿佛在眼眶中惨烈地厮杀,他的神情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更显狰狞。

“影子……我的……回去,回去!”

这一具躯壳里,显然不只有百里溯的意识,两条命魂挤在一处,对方激烈的反抗,已耗尽了百里溯全部的心神。

“强夺生人充作影子,天理难容,难怪那些修士得了影子,却依旧发了狂,”百里舒灵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唇间,在看清死局之时,她眼中才真正泛起了绝望之色,“木头,到底怎么办?不论是拆开来,还是合起来,他都不是从前的他了。”

楼飞光抓了抓发顶,道:“照这么说,两个人都缺了影子,这才不得不争来抢去,还给他们不就成了?”

“还?”

百里舒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豁口之外,悬着一道笼盖中天的庞然黑影,周身乱影如沸,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擒住了,始终无法挣脱,如今定睛看去,竟是数不清的生人轮廓。

“强占来一条生魂,都要发疯了,吞下这么多影子又当如何?”楼飞光道,“小灵,你认得出百里么?”

百里舒灵双目猛然睁大了,目不错珠地向半空中搜寻,楼飞光却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先疗伤,能做的你都做好了,求己不如求他。”

这个“他”字意有所指,百里舒灵却会意,倦鸟般的目光飞越过数盏晃荡的灯笼,终于寻见了那道身影。

经历今夜漫长的蛰伏后,谢泓衣终于站在了明处。

蓝衣静垂,半幅侧影,雪涧出于春山。

她隐隐有些畏惧这道身影,此刻见他伸出手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凡是见过箭定孽潮的宾客,谁不知道这只手挽定着何等凌厉的力量?那些偏激疾烈的风箭,皆如谢泓衣其人一般,总带着雪瀑鸣涧般不惜粉身碎骨的决意。往日触目心惊的一幕,此刻却又令她心中一定。

这一次,谢泓衣并不挽弓,一手轻轻按在面前的铜盘上。

昆仑奴早已习惯了灯明灯暗时的两重世界,此时娴熟无比地往地上一跪,双手高举着铜盘,上头垒满了瓜果。

大红绣球不知什么时候缚在了它胸前,这一幅新郎倌的做派,令他在谄媚之余,显出一点儿心不在焉的神色,眼神频频向魍京娘子溜去。

这影鬼也算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情种了,在太素静心散下,还能起得了淫心,全不知面前是何等的煞神。

直到谢泓衣屈指向铜盘中一叩。

目光相对,昆仑奴猛地打了个哆嗦,拿铜盘挡住了大半张脸。

“哎呀呀,不妙也,好生失礼!城主莫见怪,仆不敢造次,不看了,这便不看了,只不过么”他话锋一转,透出一股假惺惺的为难来,“瞧瞧仆这记性,菩萨将娘子许给了仆,这城主嘛,是不是……也该换仆来当?”

他满面堆笑,毫不掩饰试探之意,谢泓衣并不动怒,半晌,唇边浮出一道极淡的笑影来。

雪月交辉,近在咫尺。

昆仑奴却如见了活鬼似的,抱着铜盘猛地往后一跳,全不顾瓜果滚了满地。

“你又要做什么?就是拿风箭射我,仆亦威武不能屈也!”

“威武不能屈?”谢泓衣淡淡道,“磨勒,你可是忠仆义士啊,又当如何自处?”

他手腕一翻,素白两指间竟挟了一张皮影。

红绡为衣,袅娜娉婷,不是红绡又是谁?

看清皮影的一瞬间,昆仑奴眼中油滑之色尽褪,面上骤然涌现出一层暴烈的血色。他虽受应天喜闻菩萨所召,乔作人形,可那出演过千万遍的皮影戏始终是他本源所在,因果所结,他是因观者悲喜而生的精魅,又如何逃得过戏中写定的一行一止?

忠仆义士,月下盗红绡!

谢泓衣两指挟定皮影,在他面前轻轻一晃,昆仑奴已然一跃而起,背后的肌肉突突耸动起来,仿佛有无数蜷缩的手掌随时会破体而出。

谢泓衣似笑非笑道:“应天只给你这点儿本事么?”

话音刚落,昆仑奴目中便血色闪动,由尸位神处得来的神力便发狂般灌向周身,肌肉皆如无数贲起的肉瘤般,将身形活活撑得涨大了一周,被灯光束缚的皮囊受不得如此巨力,竟条条绽裂开来,底下群蟒般的手臂立时喷薄而出,向谢泓衣倾泻而下!

“你……敢戏耍于我……”昆仑奴嘶吼道,“红绡!”

仅仅是破空而来的风声,便给人以迎头浪啸般的可怖冲击力。

谢泓衣本就面无血色,此刻笼罩在在如潮的灯影掌风中,更是煞白。

他腕上的红线忽地一动。

“你别玩脱了!”单烽被他晾在一边,本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此时却面色一凛,喝道,“谢泓衣,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