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盼吐了几口又含了一颗梅子,胸口舒服了许多。将飞虹等人都遣了下去,柔声劝道:“如今我也嫁了,公婆待我很好,夫婿也上进,母亲日后只等着抱外孙就是了。
等世子娶妻,母亲也是府里老封君了。何不学着祖母,只管自己放宽了心玩乐?若喜欢,将来抱抱孙子;若不喜欢,自己关起门来享福便是。世子再不是母亲生的,母亲也是他正经的嫡母,难道敢不孝不成?
母亲十分看苏氏过不去,只管处置就是。只要母亲拿住理,谁还敢驳回呢。依女儿看,苏氏也没什么可风光的,便是她想拿出生母的谱来,县主会认一个婢妾做正经婆婆吗?”
这几句话说得阮夫人心里舒服了许多,幸灾乐祸道:“还是你看得明白。我何必生气,只管看戏就是了。你父亲许了苏氏今日出来,我这口气总是咽不下去的!”
阮盼微微一笑:“这也不难。叫人去问苏氏,再过些日子麟弟要娶妻了,她是出来看世子成亲呢,还是想看见母亲开祠堂将麟弟记在名下呢?叫她自己选便罢。”
阮夫人大喜:“果然我儿聪明!”旋即皱眉道,“不将麟儿记在名下,你外祖母又不肯。 这些日子说起成亲的事、就叫我过去了两三回。饶是我忙着跟郡王府的亲事就转磨不开了,哪里再禁得住添上一个!”
阮盼笑道:“外祖母的脾气母亲知道,我也知道。苏氏却哪里知道呢?不过是吓唬她一下罢了。谅她断不敢拿自己的脸面来赌麟弟的前程的。”
果然红晶去传话,片刻便回来道:“苏姨娘在房里哭了几声,还是进小佛堂念经去了。”
阮盼这才放了心。因为身上也觉疲惫便起身道:“我是双身子的人,不好进喜房。我也不坐席了,这便回去了。母亲千万自己放宽心,只管享福就好。”
阮夫人叫人好生将阮盼送了出去,心里的气平了好些。眼珠一转叫了红晶过来:“今日你跟着我在前头,叫红玉在这里看着屋子。也不必叫她做什么,她晚上到世子园子里去,你只当看不见。”
红晶连忙点头应下。阮夫人满意地道:“你是个安分的。前些日子外头院子的管事、来求指配个媳妇。 你今年十七了,说着还年轻,也可以配人了。我身边就你一个得用的人,少不得先替你物色着,等碧玺生了孩子进来,我就也放你出去成亲,再给你一百两银子备嫁妆。”
想了想又道,“索性你叫你老子娘在外头现在就瞧起来,看着哪个好就来与我说,我替你做主!”
红晶心里大喜。素来主子身边得用的大丫鬟,总要拖到二十岁才肯放出去配人。虽说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着有脸面,总归年纪上拖了些,有时就会错过姻缘。
红晶今年十七岁,正是好时候。阮夫人肯现在就给她指人,必然更能指个好的。英国公府在外头的产业多,那些管事和大伙计月银都不少。
阮夫人还允她自己挑,那更是好了。将来生了孩子还进来做管事媳妇,里头外头都得用,岂不强过红玉那等去做姨娘的?有没有后梢还说不定呢。连忙就跪下来给阮夫人磕头谢恩,伺候得更加殷勤了。
这里阮府欢天喜地迎新人且不说,阮盼那里坐着马车回了永安侯府。今日永安侯夫人又被郡王府请去、做全福夫人给赵燕妤梳头了。公主则去阮家坐席,省了阮盼去上房请安,在二门处一乘小轿就回自己院子里了。
进了院子,只觉静悄悄的。阮盼并没在意,扶了飞虹的手走几步,忽然想起孕前曾说与丈夫同绘一幅春雨归舟图,当时丈夫画了雨中山水及一叶远舟,近处的河畔垂柳该是自己画上的。
只因有孕不适,又赶上过年,画了几笔就放下了,倒耽搁了。今日阖家都出去了,倒也安静。何不趁着这个时候去将那画补了,这时候张挂在屋里倒也对景。想着,便道:“去书房罢。”
永安侯府也是在外头一处大书房,幕僚门客都在那里说话。里头各院都有自己小书房,孟烨自小过目成诵,又雅好书画琴棋,书房越发的大了,里里外外有好几间房子。若坐在里屋将门窗闭了,外头的声音也传不大进去,倒是幽静。
阮盼扶了飞虹的手推门进去,忽然听见里头屋里丈夫的声音笑道:“这一笔画岔了。你瞧别的柳条都朝着这里,偏你画的反了。风哪里有这样刮的呢?”
阮盼一怔,心想丈夫今日不是在翰林院里么?便是请假出来也该去阮府道贺才是,怎的却在家里?这又是跟谁说话?随即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娇软道:“奴婢原说不会画的,二爷硬要奴婢画。可不毁了这幅画了?”
这声音阮盼听得清清楚楚,正是她的陪嫁丫头卧雨的!顿时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疼了起来。强自镇定着走过去,随手推开门,便见那张粉油大案上铺开的正是那幅细雨归舟图。
自己的夫君孟烨含笑立在一边,卧雨坐在案前椅上,窄窄的袖子挽了起来,手里捏着玉管笔在那里画。她一见阮盼进来,脸色变了变,连忙站起来陪笑道:“奶奶这样早就回来了?”
阮盼并不答言,只向孟烨道:“夫君几时回来的?”
孟烨随手将手中的墨条搁在砚边上,笑道:“也是方才回来的。本想着你要在娘家多呆些时候,想不到这样快就回来了?”
阮盼胸口有东西砰砰地撞,脸上笑容不变道:“我有身子本不能进喜房的,在家里坐着母亲还要顾着我,不如早些回来。”说着走到案子前看了一眼,淡淡道,“本想着过来把这画儿补全了,夫君已然想到了。”
飞虹凑趣儿笑道:“奴婢记得奶奶念过一首诗的,叫什么心有灵犀的。奴婢瞧着,二爷和奶奶就是心有灵犀呢。奶奶这里才想到,二爷已然画起来了,不是心有灵犀么。”
孟烨笑道:“好丫头,果然聪明。”悄悄看了妻子一眼,又道,“可惜画错了一笔,回头重新再画一幅罢。”
阮盼点头道:“也是的。本来你我画来也还和谐,外人添了一笔倒弄坏了。再改也不好,只得重画了。”随手卷了纸递给飞虹,“拿去烧了罢。”
卧雨站在一边手里还拿着玉管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阵青阵红。偏偏夫妻两人都像没看见她似的,只管说话。
孟烨多少有几分心虚,生恐妻子闹起来。却见妻子面色如常,心里稍稍放下几分,笑道:“也是我糊涂,不该叫外人来画的。原想着是你的丫鬟,平日里也该耳濡目染学几分的。想不到一下笔便坏了。”
阮盼微微一笑。飞虹掩嘴笑道:“瞧二爷说的。再怎么耳濡目染,哪里能学到奶奶一分半分呢。二爷太抬举我们做丫头的了。”
孟烨趁机下台笑道:“说的也是。”有几分讨好地向妻子道,“你身上可好?今日父亲和大哥都去了英国公府,也不缺我一个。不如我在家陪着你可好?”
阮盼低头笑道:“我自是想夫君陪着我的。阮世子平日与夫君交情也好,不去总是失礼。日后他问起来,夫君要怎么说呢?不如还是去一趟,哪怕喝杯酒便回来,也是全了礼数。我不过是身上乏些,歇一歇就无事了。”
孟烨上前扶了妻子,笑道:“那我去去便回。”亲自送妻子回房,换了衣裳出去了。
孟烨一走,屋子里鸦雀无声。飞虹只觉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一样难受,嘴里喃喃了一句,转身出去沏茶了,只剩下卧雨和阮盼在房中。
阮盼这时才缓缓抬头看了卧雨一眼。卧雨手里还捏着那枝玉管笔,葱绿色的袖子卷着,露出半截藕一样的手臂,上头套着一只珊瑚手钏,粉红色的珊瑚珠子与赤金珠子相间,衬着那雪白丰腴的肌肤,显得十分娇艳。
“这珊瑚手钏我记得是前年我赏给你的。”阮盼悠悠地道,“那次我总共得了三串手钏,一串深红串金的我自己留下了,一串象牙白串乌银的,赏了飞虹,这一串就赏了你。”
卧雨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汗,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奶奶,奴婢跟着去书房伺候二爷,奴婢原说不会画的。二爷说奴婢跟着奶奶这些年,也该会画几笔才是,硬要让奴婢画……”
阮盼好像没有听见她说什么,继续悠悠地道:“我记得你并不喜欢珊瑚的,当初我赏了你这个,这几年也没见你戴过,倒是喜欢翡翠蜜蜡一类。”
卧雨的冷汗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颤声道:“奴婢也是前几日偶然翻出来,才戴上的。”
“是么?”阮盼随手拿起枕边一双未做完的小虎头鞋,一针针做了起来。淡淡道,“我记得二爷那日才说,珊瑚是祭佛的吉祥之物,红珊瑚更是如来化身……”
卧雨再不敢说话,伏下 身来一下下磕头,哭道:“奴婢一时猪油蒙心,奶奶饶了我罢。奴婢再也不敢了!”
飞虹在厨房取了热水,磨磨蹭蹭半日方才回房,在门外就听见卧雨哭着磕头,暗暗叹了口气。她和卧雨两个都是九岁开始伺候阮盼的,自然知道阮盼的脾性。平日里看着温和端庄,却是个赏罚分明毫不手软的。
自嫁了来永安侯府,为了孟烨有些风流性情,明面上没怎样,对孟烨的两个通房丫鬟也是和颜悦色的,其实暗地里也是有些不欢喜的。卧雨知道阮盼为此事烦恼,仍旧往孟烨身边贴。不说别的,单是从前的主仆情份,她已经是不顾了。怎还能指望阮盼顾着情分呢?
阮盼仍旧一针针做着针线,好似没听见卧雨磕头的声音。飞虹沏了茶端上去,眼梢一瞥便见青砖地上有了淡淡血渍。她也有些难受,低声道:“奶奶,卧雨一时糊涂犯了错,奴婢原不敢说什么的。只是跟她姐妹一场,求奶奶从宽打发了罢。”说着也双膝跪了下来。
阮盼这才放下手里的针线,看了飞虹一眼:“你果然是个厚道的。也罢,看在你的份上,取了她的身契叫她走罢。”
卧雨连忙哭道:“求奶奶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是外头买来的,早就没了亲人,这些年奶奶就是奴婢的亲人了。奶奶这会打发奴婢出去,奴婢真的没活路了。”
阮盼端了茶看看飞虹:“去办罢。这样的亲人我是不敢要的。”
飞虹暗暗叹了口气,过去拉卧雨:“起来罢,你今儿做了糊涂事,奶奶还你身契放你出去,已是开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