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昨天拿了您的椰子,没给钱,”宁昭束手束脚站着,很是拘谨地笑笑,“今天换了现金过来给您。”
前台说老祖宗收钱方式很怪,客人要是有现金,无论给多少都接着,若是说没现金,他也就摆摆手让走,宁昭便听着前台的建议,换了数额折中的现金。
不过走到这边的时候,宁昭就忍不住心生懊悔早知道老人家住处环境这么恶劣,该多换点现金来的。
老者没说话,也没有要接宁昭递来的钱的意思,少女左右看看,打破僵硬的气氛,小心翼翼道:“呃,那老祖宗您收了继续忙,我们先走了?”
“椰子不值这些钱,”老者伸了柴木般枯瘦的手臂,接过钱,直勾勾地盯着宁昭,“我苟活多年,知道得不少,你若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宁昭眼眸一亮:“啊,我正好有一些问题。”便和少女作了别,便跟着老人进了屋去。
逼仄小屋中间悬着一根线吊着的灯泡,宁昭没注意,差点撞灯上去,险险避开,到处放置着一摞又一摞高高低低的杂物,遮挡着光线,显得昏暗无比。
这满屋的杂乱中,老人在犄角旮旯掏出一个铁盒,不甚在意地将钱随意塞了进去,没抬头道:“说吧,想问什么?”
“您听过泽风这个名字吗?”
老人未置可否:“想问他什么?”
“您知道哪些关于他的事?”宁昭问,“什么事都可以。”
“泽风……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村落的历史中很长一段时间了,几乎没有人记得他,也再没有人提起过他。大家更习惯于他的另一个身份的存在神明。”
宁昭微愣:“您知道他?……”
老人反问:“你又是因为什么想知道他的事?”
宁昭脸色微红,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道:“我、我不是在祭祀中被选中成神明的新娘了嘛,想再多了解神明一些,也很合理吧……”
老人眼带深意,不再追问,道:“现在的这里只是寥寥几个屋子,在当初却是有着成百上千人的村落,年年进行着祭祀活动,保守且排外,而泽风是被他的阿姐在海边沙滩捡到,她们母女俩不顾村人的反对,执意留下这个孩子,搬去了村里最偏远的一个小房子住下,平日与村里人少有来往。”
“直到泽风渐渐长大,天生有着好水性,运气也好,只要和他一起出海,总能满载而归,他们家与村里的走动开始变多。在泽风十八岁那年,传统的祭祀活动中,神明当真降临在了海面,狂风不断、漩涡卷席,祭司宣布原本的祭祀活动里大家心不诚,招惹了神明的怒气,需要将村落里的女孩子们献祭给神明,才能换回安宁,换回以前的宁静人生。”
“村民们以抽签的方式决定献祭的名额落在谁家,惴惴不安地送上村落里的少女,惊喜发现真的有用,海面上不再有异动,甚至出现了更多的鱼群,比起以往收获更丰。可是海面安静了不过两个月,风浪再次来袭,村民们只好又献祭一个少女,换来的却是更加短暂的平静,在之后,甚至到了每隔一周就献上一位的境地。”
“直到签筒摇出的名额,落到了泽风家里,那时候泽风正和着其他胆大的村民冒着风暴出海,村里人多势众,闯入他家绑了他的阿姐,泽风回来后愤怒无比,却被阿嫲拉着,不愿他和村民们起冲突。泽风将怒火的矛头转向了神明,挑着银矛一次次出海,妄图以凡人之躯挑战海面上的神明。”
“有一次,他消失了太长的时间,村里人议论纷纷,认为他已经葬身海底,他的阿嫲接连失去两个孩子,无法遭受打击,郁结去世,村民代为下葬的次日,泽风回来了,在所有人的惊恐的目光中出现在了村里。”
“他消灭了神明,自身却也与那只怪物融合,成了半人半神的怪异存在,村民感到惧怕,举起手中银制的武器以驱赶他。”
“泽风离开之前,告诉村里,神明本身的存在便是祭司召唤而来,祭祀想与神明做交易换取长生的力量。祭司被驱逐离村,村里一代代人更迭,过往的一切成了历史记载的只言片语,后来这片被化作了旅游度假区,执权人查阅了过去的历史,发现献祭是一个绝佳的吸引游客的噱头,甚至直接改成了献祭新娘的名义。”
一句接一句的话语如同始料不及的锋利箭矢刺入心脏,宁昭面色发白,魂不守舍问:“泽风成为神明,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
老者的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带着一丝缅怀道:“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二三百年前吧。”
“两三百年?”宁昭茫然一瞬,又迅速反应过来,愕然道,“那您也是……?”
空气一时陷入了安静,老者的眼神盯着虚空有些出神,缓慢道:“祭司是我的生父,他与神明做交易,求的是我们二人的不死不灭。我年老了,疾痛缠身,形如枯朽,目睹着最亲近的人相继离世,一直做好了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却依旧苟活,我以为我是个怪物,直到我同年衰老得不成样子的父亲出现,我才知道一切的缘由。”
“我去过海边,曾请求过拥有了神力的泽风帮我解脱,他出现了,看我的眼神冰冷得陌生,毫无回应,消失了。我绝望过,本以为会永远这么耗下去……”老者浑浊的眼球定定注视着宁昭,“你挑中的青椰、祭祀的神鸟都出现了异状,神鸟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它将花环抛给了你,便预示着转机的到来。”
宁昭不安问:“什么转机?”
“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具体是什么转机,我并不清楚。”老人怅然道,“我恨祭司,擅自做了我人生的决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比起泽风更像是怪物。我也恨泽风,明明可以帮助我摆脱这一切,却选择旁观。时间太漫长了,活得太久,也是一种折磨。”
“希望你的出现,能让这个早该结束的故事走上最终的结局。”
半掩着的门被轻轻叩响,宁昭打开门,是方才的少女,她有几分忐忑道:“刚大祭司的人找过来,说要带你去问话。”
宁昭的视线向后看去,低矮院墙之外,有几个年富力强的青壮年村民虎视眈眈地守着,颇有种一见不对要强行掳人的架势。
少女有些顾虑,小声道:“从昨天的祭祀活动开始,很多村民们都表现得很奇怪,要不等会儿在路上你找个机会赶紧跑吧。”
宁昭摇摇头道:“我暂时离开不了这里,也想知道大祭司找我是什么是,我去见见他吧。”
少女见劝说不动,忧心忡忡带着宁昭去找大祭司了,进入到度假区中心一片隐秘的小别墅群中,敲了敲门,低声说了几句,而后退开来,对宁昭道:“大祭司在里面,你进去吧。”
宁昭走了进去,一眼看到玄关正对的茶室,大祭司闭着目,如同一座风化日晒的石像,一动不动龟缩坐着,低矮茶几上斟好了两杯茶水,旁边的香炉青烟袅袅,异香扑鼻。
大祭司缓缓睁了眼,满是沟壑的脸上挤出一个表现和蔼的笑容,道:“坐吧。”
宁昭相对坐下后,大祭司道:“祭祀典礼上,宁先生应当已经见过了神明了吧,容我冒犯地问一句神明的样子是否让您感受到惊吓?”
宁昭听着不大乐意:“你这问题确实很冒犯……泽风变成现在的样子又不是他希望的。”
“原来宁先生已经知道泽风的名字了,”大祭司的语气控制不住地兴奋起来,面色迅速充血,激动且急切道,“好、很好、太好了!说明泽风真的很喜欢你,我是看着泽风长大的他孝顺,听阿嫲长姐的话,从不忤逆;他强大,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一个,能潜深海;他长得俊,性子也好,出海归来时,是村里无数女娃们在海边远远张望的对象,看着泽风这么个好孩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我实在感到痛心!……”
宁昭被大祭司的表演搞得一愣一愣的,小心提问:“你想说什么呀?”
大祭司咧着嘴笑着,眼中是湛湛亮光,鹰爪般的五指抓得宁昭手腕生疼:“如果有机会让泽风摆脱那副可怖模样,变回人类,你会帮他吗?这么多年过去,泽风一直被困在半人半神的身体里,如同怪物,被人厌弃,遭人恐惧,孤苦活在深海中,帮他解脱才是真的对他好,你真的不想做点什么帮帮他吗?”
宁昭努力挣回自己的手,眸中带着不安的戒备:“你想让我做什么?”
大祭司重新落座,平复着自己因为过于激动而不断起伏的胸膛,面带奇异微笑,朝木桌中间推来一柄三棱蛇形弯曲银器,上面生着漆黑氧化过后的斑斑痕迹,尖端依旧可见当时的锋利。
“这是当年泽风出海时所用的长矛,现在只剩下了矛尖部分,当初能够刺死神明,自然也能穿破泽风作为半神的身躯。”大祭司语气狂热,充满蛊惑,“我翻阅过无数阵法古籍,发现只要借住一个阵法的力量,用这柄尖矛刺破半神的心脏,半神的神力会溃散,泽风也可以重获人身,让泽风得到真正的解脱。”
选择被神明囚禁于深海,又或是弑神换回身为人类的少年神明
天色阴云密布,仿佛压得低低的,风声呼啸,海浪翻滚,掀起一浪浪波涛,一向热闹的沙滩被宣布暂停开放,变得空旷。
宁昭被身穿异服的村民们簇拥着推了出来,张望着,发现远处有一群少女站着,踮足朝这边张望着,似是很是担心,又被迅速赶走了。
石坛上画着的血色阵法鲜艳得仿若在流动,线条错乱,纷繁复杂,看上一眼便禁不住头晕目眩。
海面吹来的风愈发狂乱,宁昭发丝凌乱,抱紧了怀中的被布条缠住的矛刃,顶着风一步步走到了海边,乳白的浪花轻吻着赤裸足尖,又缓缓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