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没人。
一个人都没有,二妈妈不在,含英不在,连那个小太监连翘都不在。李北寒下了楼,一楼也没人,不管哪间房,都没人。没人回应他,仿佛一夜之间,这间公馆变成了从没住过人的空宅可桌上摆的,明明是二妈妈最喜欢的瓷器,墙上挂的,也是二妈妈过去视若珍宝的西洋画。
李北寒心往下沉。
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出了错,这一切都太不寻常,太不对劲。昨夜,他分明是在二妈妈怀里睡着的,不过短短一夜,怎么就,没人了?
李北寒打开公馆大门,卫兵还分立两侧,兢兢业业地执勤。
李北寒深吸一口气,问:“二夫人,出去了?”
卫兵奇怪道:“报告司令,没有。”
这做实了李北寒心中的猜想,他眼前天旋地转,但很用力地站稳身体,又问:“从我来,到现在,有人出去过没有?”
卫兵摇摇头:“没人。”
李北寒气极反笑,好啊,好得很!他想起二妈妈最后和他说的话了,“回不去了”,二妈妈说的没错,是回不去了,这次就算二妈妈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再心慈手软,他要把二妈妈关在帅府,不让他和任何人来往,做他一个人的女人,只为他一个人活。二妈妈不是说让他把他关起来,当他的性奴么,当初,他就该那么做,那样二妈妈也不会胆敢出逃,就不会有着次的祸端。
他要往哪逃?
整个奉天、整个东三省都是他的地盘,这短短几个小时,他能逃到哪去?可笑,荒唐,痴心妄想。
军政署下了管控令,禁止一切火车离站,禁止所有轮船离岗,封锁整个奉天,许进不许出,扛着枪的士兵严密把守所有通道,黑洞洞的枪口让所有人心惊胆寒,火车站和港口乌泱泱的人群不明所以的困在那儿,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越来越激动,眼看就要爆发一场动乱。
几辆军车抵达港口。
士兵们硬是给军车开出一条通道,一直延伸到轮船的登船板。军车一路开过去,军装笔挺的李北寒不等副官,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早有港口负责人等在那儿,见状连忙凑过去。
李北寒望着停泊的轮船,问:“哪艘是去美国的?”
负责人弯腰带路。
这是一艘巨大的轮船,船上有很多华人,也有很多洋人。船长是个美国人,他的轮船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该出航了,可还没把船锚收起来,就遇到了管制令,不得不等在这,等管制结束。
见李北寒带这么多兵登船,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大叫道:“我要抗议!这是强盗!你们是强盗!”
没人理他。
士兵们搜遍客舱,把所有乘客都集中到了甲板上,这些人看见枪,都忍气吞声,不敢反抗,有几个抗议的,也很快安静下来。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是没他要找的那个。
李北寒问:“只有这些人?”
船长道:“你究竟,在找谁?”
李北寒看他一眼,说:“一个仇人。货舱,也彻底搜一遍。”
第五十六章 “你说这个秘密好不好玩儿?”
第五十六章
副官亲自带着士兵搜查货舱,在这种远洋轮船上,往往会有把货舱挤满的丝绸、茶叶、瓷器,诸如此类,有来源正当的,也有走私货物,想把货舱都搜查个遍是件很费功夫的事,所幸随行的兵卒人数众多,又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想把躲在货舱企图偷渡的人找出来,实在不是一桩难事。
没多久,就有几十个藏匿起来的偷渡客被抓上甲板,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李北寒不用多看,就知道二妈妈不在其中。他心里感到失望,难道,二妈妈不打算搭这艘船离开?那为什么非得选择今天不可?还是他已经离开了奉天,要到别的港口搭船?这艘轮船,是这个月唯一一艘从关外出发前往美国的油轮,错过这艘,那要等到下个月。还是说,二妈妈根本不想去美国?
“司令,”副官一脸为难地把一个裹得很严实的人“请”上甲板,小声禀报:“属下是在船舱的暗格里找到,咳,找到二夫人的。”
李北寒大步走过去,扯开那个人头上披着的绸巾,绸巾下,露出来的果然是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真的是他的二妈妈。看着二妈妈冷淡的脸,李北寒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鬼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去想是匪徒绑票的可能性,二妈妈想从他身边逃开,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李北寒笑了笑,说:“二妈妈,你心可真狠啊。”
张玉衡别过脸,看着广阔无边的大海,“自由”,或许是李北寒永远都不能理解、不肯理解的东西。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海风吹的他浑身发冷,他不想看李北寒的脸,不想看他的神情,李北寒真的太可笑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李北寒不再说话,抓住二妈妈的手腕就走,他用的力气如此之大,几乎捏碎张玉衡的骨头。张玉衡一言不发,随他往前走,这艘轮船很大,甲板很长,他看着李北寒抓着自己的手,还有前方长长的路,在心底叹了口气。
“北寒,”他用另一只手覆在李北寒的手上,停下脚步,说:“我有话和你说。”
李北寒顿住,头也不回道:“我没话和你说。”
张玉衡笑了笑,轻声道:“真不想听?我往后,可不会再告诉你啦。”
李北寒咬着牙,转过身,看着他,冷冷道:“你说,我听着。”
张玉衡要把他抓着自己的手挣开,李北寒不肯放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不放,张玉衡无奈地笑了笑,说:“我能逃到哪儿去呢?北寒,你不要草木皆兵。”
李北寒知道他说的对,这是在船上,四周都是他手下的兵,二妈妈就算生出双翼也无路可逃,可他不想松开抓着二妈妈的手,就像一放手,二妈妈又会消失在他眼前,“就这么说。”
张玉衡只好抬起没被控制住的那只手,轻轻地抚上李北寒的脸,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什么宝贝。李北寒愣了愣,自从他定下婚期,二妈妈就不肯再和他亲近,就像他是令人憎恶的妖魔鬼怪。二妈妈的手很凉,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或者是因为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他不无嘲讽地想,二妈妈早该知道,他一定会找到他。
张玉衡轻轻问:“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我和李北珩之间的关系?他和你说过了,他和我睡过,是不是?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睡?”
李北寒咬着牙,说:“为什么?”
张玉衡无奈地笑了笑,眼眸浮起一点悲哀的光,“你去剿匪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就给你写了封信。”
信?李北寒愣住,他从没收到过谈及此事的信件。
“他要挟你?”
张玉衡轻叹道:“是啊,他要挟我。北寒,我没有选择,要是让李长川知道了,我哪儿还有命在?也许我的命无关紧要,可我总不能再连累你。我没有法子,只能……这一切,真是阴错阳差,造化弄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啦,你成了亲,有了妻子,又有了孩子,难道,还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吗?北寒,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心里真的,太难过了。”
二妈妈这番话,究竟是真是假?李北寒深深地望着二妈妈的双眼,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二妈妈把所谓的真相告诉他,这不得不让他怀疑这套说辞的真假。可,从内心深处,他是愿意相信的。这并没有逻辑和情理上的相悖和谬误,还解释了他心中的许多疑惑:二妈妈为什么同多年关系淡薄的李北珩变得亲近,又为什么没有早早告诉众人他有了孩子,以至于惨事发生,李北珩又为何知道他和二妈妈之间真正的关系,还言之凿凿地讥讽他。
李北寒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觉得二妈妈吃了太多的苦,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安慰,可……他抓住二妈妈的肩,咬着牙,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张玉衡垂下眼,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反应,就会稍小一点儿吗?告诉你,你就不会口口声声指责我是婊子、是妓女、是朝男人分开腿来换嫖资的荡妇了?告诉你,你就不会成亲、不会娶妻了?北寒,你明知道,不会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