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道:“我为您的失去惋惜。”

张玉衡道:“谢谢。”

他心里,可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惋惜。

年轻的军官连舞步都充满日耳曼式的一板一眼,手放在他的腰间,很拘谨的不肯稍动,仿佛只要动一动就会冒犯了这位美丽的东方美人。他拥着张玉衡在舞池中旋转,和一双双舞伴擦肩而过,不时交谈几句,但更多的是肢体和目光的交流。他很喜欢这位夫人落落大方的风范,也很喜欢他眉眼之间的从容,与容貌和躯体的美丽。

舞曲渐渐推向高潮。

军官低头看着张玉衡,由衷道:“您真美。”

不等张玉衡说话,另一个男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德国军官身边带开,只撂下一句“交换舞伴”。这个男人当然是李北寒,他从那个军官邀请二妈妈一起跳舞就没移开过目光,二妈妈和他显然相谈甚欢,再发展下去,只怕二妈妈又要多个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了。他邀二妈妈来,可不是为了看二妈妈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李北寒胸膛起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说:“德国人,你也喜欢?”

张玉衡抬眼看他,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好看的男人,谁会管他是哪个国家的?”

李北寒脸色微变,他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想二妈妈不仅不否认,还说这么荒诞不经的话来恶心他。他低头看进二妈妈的眼睛,却找不出半分玩笑意味,二妈妈当真这么想?是不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和“好看的男人”共赴巫山云雨了?……他在二妈妈的眼瞳之中看见自己的脸。

“我”

张玉衡打断他的话,“娉婷有喜啦?”

李北寒僵住,连舞步都慢了一个拍子,更把原先的话题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特意吩咐过,不许把这消息传出去,说是因为老帅尸骨未寒,不宜大张旗鼓庆贺此事,但没有宣之于口的原因是他不知道二妈妈听到这消息会作何反应。他们的孩子连到这世上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永远地消失了,这是他心里的痛,可他的痛,比不上二妈妈十一。李北寒希望二妈妈知道的越晚越好。

“娉婷告诉你的?”

“这还用得着她说么,我自己长着眼睛,当然看得出来。”

李北寒沉默良久,终于道:“那是意料之外的事。”

张玉衡面色不变,嘲讽道:“你和人行房是意外,还是行了房女人会怀孕是意外?李司令,你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了,再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么?更何况,这是喜事,你就要有名正言顺的后嗣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等孩子生下来,二妈妈一定送一份儿厚礼来为你庆贺。”

李北寒:“……”

二妈妈已不肯再看他的眼睛,李北寒无从揣摩二妈妈的神色,可从他越来越尖锐的语气中也听得出来,二妈妈此刻满心都是愤怒。这是连他也无能为力的事,他总不可能回到他们的孩子还好好活在二妈妈身上的时候,去阻止这一切发生。对于不能改变的事,唯有接受……这话,连他听起来都轻飘飘的,更别说拿去安慰二妈妈了。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李北寒扶着二妈妈的肩和腰,觉得自己正捧着一个稀世而易碎的珍宝,一不小心,二妈妈就会和砸在地上的瓷器一样,变得支离破碎,再难修补,“只要能让你高兴,就算你要捅我一刀,我也一定不躲。”

张玉衡似笑非笑地问:“你以为,我在乎你吃不吃的到苦头?想让我开心,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他的目光迎上舞池之外司令夫人的目光,他知道为何朱娉婷为何要接近他了,流言蜚语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强大,天底下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朱娉婷知道多少?是真的对他和李北寒之间的事掌握的八九不离十,还是只是捕风捉影、并没有十成把握?

他冲朱娉婷笑了笑。

朱娉婷也还了他一个笑,只是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看来,她知道的绝不是一星半点,最起码,她有把握自己的丈夫和他的二妈妈上过床。

舞曲终。

张玉衡推开李北寒的手,说:“我要回去了。”

第五十五章 “二mama,你原谅我吧”

第五十五章

鸾台路。

海上花的宴会让张玉衡比吃了膻味儿过重的羊肉还要恶心,心里也乱糟糟的,总是忍不住去想,假如他的孩子还在,这会儿已然会咧开嘴冲他笑了。就算李长川和李北珩都丢了性命,那又如何,他的孩子不可能回来这人间。李北寒过的痛快啊,比他痛快多了,昨晚还假惺惺地在他怀里哭,仿佛多为那个孩子难过,实则早有了另一个孩子,李北寒分明是故意恶心他、笑话他、让他难堪!

张玉衡越想越气,抓起手边东西就砸,劈里啪啦的混乱声中,他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意,也把心中戾气都渐渐发泄出去,等偌大一间书房让他砸的惨不忍睹,他终于肯停手,颓然坐在沙发上,按着额头发怔。他发这么大的脾气给谁看呢?这对他,又有什么用处?他不能任自己堕落成疯疯癫癫的废物,好不容易,李长川死了,他总要珍惜这个没有李长川的世界。

含英悄没声地流着眼泪,跪在小姐脚边,哽咽着道:“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我真的不明白,北寒,北寒他怎么会变成那样……是误会吗?是误会,还能不能解开?您过去这些年,那么疼他,哪怕是养条狗也早会冲主人摇尾巴了,他怎么就……”

张玉衡目光落在她的眼泪上,却又没在看她,而是透过她,在看本不存在于这世间的地方。他抬起手,擦去含英的眼泪,于事无补,还让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把下巴都打湿了。张玉衡怔怔地看着沿着她的下巴滴落的泪珠,觉得荒谬,流眼泪有什么用呢?一点儿用都没有。含英总喜欢哭,从多少年前,他和李长川成了亲那会儿,到如今,她的眼泪仿佛从没断过。

“别哭了……”他说,“别哭了。”

他站起身,从含英身边绕过去,离开了这狼藉的书房。

李北寒有许多天没到鸾台路的公馆去,因为心里知道,如今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二妈妈都会想起不当想起的痛苦记忆。有好几次,他都到了鸾台路,只要下车,走上几步,就能推开二妈妈公馆的门,可在最后关头,他还是让司机掉头离开,他受不了和二妈妈针锋相对的感觉,更忍受不了看着二妈妈难过,他却无计可施。

这些天,张玉衡没出过公馆的门,仿佛要变成深居简出的隐士,除了商铺的大掌柜,也鲜少有人上门,奉天城的热闹喧嚣远远地避开了鸾台路,避开了这座沉郁的公馆。过去,他的交游是很广阔的,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如今……或许是因为石宣海,过去这许多时间,总有人能推敲出蛛丝马迹。石宣海叫人抓进大牢的前一天,可还当着李北寒李司令的面向帅府的二夫人献过殷勤,当时,李司令的脸色就难看的吓人,谁敢说这二者之间没有关连呢?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李北寒还是忍不住了,他在一个深夜醉熏熏地敲开了公馆的门,谁都不理会,就上了楼,在晦暗的月色中倒在二妈妈的床上,把二妈妈搂在怀里,没有章法地亲他裸露在外头的肌肤,充满渴望与迫切,嘴里还喃喃地叫他:“二妈妈,玉衡……你,你别难过了,好不好……我往后一定疼你……我错了,我错了……二妈妈,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张玉衡睁开眼,淡淡道:“你醉了。”

“不,我没醉,我很清醒,二妈妈,你看着我,”李北寒抚摸他的脸颊,借着月光,看着他的眼睛,痛苦地道:“让我弥补你,让我对你好,别推开我了,就,就和从前一样,不行吗?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

张玉衡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回不去了。”

李北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回不去了?为什么回不去了?他不答应,他怎么可能答应,他想要的,谁敢拒绝?他就要回到从前,二妈妈要对他笑,要含羞带臊地把他搂在怀里,要哆哆嗦嗦不好意思地朝他分开大腿只对他,而不是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他要回到过去,回到从前,回到……回到二妈妈还在乎他、还爱他的从前。他不在乎了,不在乎二妈妈是不是在利用他、是不是在逢场作戏,比起如今比冰还冷、还让他疼的目光,他宁愿二妈妈逢场作戏,宁愿……宁愿让他骗。

为了来鸾台路,他灌了太多酒,酒意翻涌,麻痹了他的痛苦,也麻痹了他的神智。李北寒来不及反驳二妈妈的话,就把脸埋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睡的最安稳的一觉,甚至还做了一场美梦,梦中,二妈妈身上戴了个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肚兜儿,正掀起盖头朝他露出他太久、太久没见过的笑。

真美啊,他想,二妈妈,你真美。

李北寒无论如何都想把这话告诉二妈妈,可张开嘴又发不出声音,他感到奇怪,又不肯罢休,竭力要把话说出口……他从梦中惊醒。

李北寒大口大口地喘息,过了几秒,清醒过来,原来那是一场梦,他在……他在鸾台路二妈妈的公馆中,昨晚,他喝了不少酒,没回帅府,而是来了二妈妈这。他摇摇头,隐约想起自己都和二妈妈说些什么没有骨气的话,真是丢人,二妈妈都没认错,他为什么要低头?简直荒唐!……不过,二妈妈听了,一定很感动,一定原谅他了吧?……说什么原谅,他难道做什么天怒人怨的混账事了么?明明是二妈妈有错在先,他不过反应大了点。

李北寒翻身下床,扬声道:“二妈妈?你在哪?”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心里还在琢磨怎么才能看起来没那么丢人,也罢,男子汉大丈夫么,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说出口的话也覆水难收,他先低头又怎么了,只要能和二妈妈重修旧好,那也不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