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飘飘,像绵密的针点扎在脸上。岳青满身尘土,比乞丐都狼狈。他在连玦坠落的地方,找了整整一天。他几乎要放弃了,走到一条小小的涓流边上,双手掬起水。他仔细地看了一看水的颜色,猛地爬起来,挣扎地往上游赶去,总算看见了那背靠着大石、一息尚存的男人。
“连……连教主?”岳青在他跟前一跪,手拂开几绺黏在男人脸上的头发。连玦睁了睁眼,他失血过重,浑身湿冷,分明已是危在旦夕,他却轻轻地一扯嘴,像是毫无所谓,又像是在嘲讽。
人世间走一遭,谁不想快活。他对连玦,与其说是钟情,倒不如说是艳羡。
连玦注定是他一辈子都成不了的人。
清晨,下人将早膳送到屋里。用过饭,岳青从屋里出来,向管事的打听道:“我七师弟……不知,小侯爷在哪?”
那管事的客气地笑说:“小侯爷天没亮就出门了,没说道去哪。”岳青心底一实,接着问:“昨夜府上可安好?”
“都安。”管事道,“老爷方才正说了,爷是贵客,难得来了,若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小人可叫人带路。”
岳青好声婉拒。他去找荆教头,知会了他一声,又走了一趟停尸堂。
这时节,尸首腐烂得快,恶臭熏天。岳青揭开麻盖,将每个死者都仔细地过了一眼。凶手杀人不留情,受害的还有个小儿。岳青伸出手,将那没阖上的眼睛给盖了下来。
市井熙熙攘攘,人流往来不少。
这些年,岳青都待在重阳山上,也许久没感受到这些烟火气了。路过的人里有平头百姓,也有身攥武器的江湖客,皆是来去匆匆。岳青不过是随便看看,谁想他目光一转,竟恍惚地看见个眼熟的背影。
不过是一道模糊的掠影,岳青不分由说提气追上,过了拐角,眼睛看了一圈,哪有连玦的影子。
这一条窄巷上,只有一家叫“聚宝斋”的铺子。
岳青走进去,里面有人听见动静,就走了出来。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像是个会武功的。
掌柜见有客迎门,就堆了笑脸:“客官要点什么?镯子扳指长命锁,小孩大人的都有。”没等岳青开口,他便弯下腰,一连拿出了几个锦盒出来打开。
岳青左右看看,没找见能藏人的地方。他原想敷衍一番就走,眼角的余光冷不丁地瞥见盒子里陈列的一物。他走过去,将它拿在手里看了看。
那是个芙蓉玉做的梳子,样式朴素,连个花纹都没有。
一阵子后,岳青回到了大街上。这三年来,他反复确认过,连玦两腿已残,不能行走。况且,连玦中了金蟾化功散,被封住了内力,怎么可能真跟着他下山来。
自从离开门派,他就整天心神不宁。想来,是日有所思,心里有鬼罢了。
岳青在刘府上安安稳稳地住了两天。第三天的一大早,管事的走过来说:“小侯爷回了。”
岳青跟着人去前堂,一跨进去,就瞧见座上的人。宋蘅也正好瞧过来,他的身上总带着一股凉气,从表情到眼神都是冷的。
“你先回山上。”师兄弟二人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宋蘅便说了句。他的剑搁在旁边的案子上,岳青瞧见了那乌金剑鞘上,有一道未抹干的血渍。宋蘅换过了衣服,连鞋底都是崭新的。
他没接宋蘅的话,而是问:“七师弟,你这些天,是去哪了?”
宋蘅呷了一口茶:“你回去向师父复命。”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办完事,自己会回去。”
岳青将他看了一看:“你碰上了麻烦?”他一皱眉,“可是那凶手真找上门了?
“叩”地一声。宋蘅将茶碗掷在案上。堂内瞬间一静,连知府府上的下人都没喘一口气。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那声音冷若三尺寒冰,还有些轻蔑的意味,“我的事,你也配管?”
岳青望着他,沉默地紧了紧两手。片刻后,宋蘅站起来,岳青下意识地一追:“师弟!”
宋蘅蓦地一反手,以掌袭来,岳青左右侧身闪避,二人极快地过了十来招不到,岳青忽觉被人一制,就看宋蘅两指指在他脖子的大脉。
宋蘅难得用正眼好生打量了一番他,说:“我确不知,你原来还有这点出息。”随即手腕一转,一掌打在岳青肩上,将他击退至几步之外。
岳青终究没可能扔下宋蘅,自己先回重阳山。
他奉了师命,得跟紧着宋师弟,先莫说宋蘅到底做了什么,人万一真有一个好歹,岳千峰怪罪是其一,宁侯府发难是其二。好就在宋蘅回到刘府后,整日就没再出去,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连下人送膳,也只搁在外头,谁都不敢轻易进去。
夜深。
岳青从红色的布囊中,拿出一个玉梳。他把玩着这平凡无奇的小玩意儿,正出神的时候。忽地,他抬头。
岳青将窗栏推开,探头左右一看,模糊地看见一黑一白的两道人影,由屋顶上翻墙而出。他速速拿起自己的佩剑,由窗口跃出,施展轻功,往他们的方向直追而去。
看来那来人也是个一流高手,一般人很难跟上他们的脚程。这一追,岳青竟由城内一路追赶到了郊外头。
“师弟!七师弟!”岳青在那黑黢黢的林中找了有一些时候,到底是听见了打斗声,便忙循着那声音赶过去。
他赶到的时候,宋蘅已经和黑衣人交上手了。那黑衣人用的正是一把弯刀,下手狠准,蛮力十足,宋蘅用剑与他过了百招,正面相迎时,竟被他震得一跃,后退了两步。
“我还当重阳派的青蘅君有多大本事,看来也不过尔尔。”黑衣人阴鸷道,“等我割下你的脑袋,送到重阳山,到那时,天下谁不识我金刀门!”
宋蘅一言不发,两只眼仿佛杀红了一般。他厉喝一声,强攻上去。
先前,岳青就想宋蘅有哪里不对,这会儿见他同人比武,更笃定宋蘅必然出了事情。只看,宋蘅额头出汗,背上湿透,下盘虚飘,连招法都是乱的。宋蘅竟是在这等情况之下与敌厮杀,强撑至今。岳青心惊之下,也就不再迟疑,拔剑强杀进他二人之间。
“又来一个!”黑衣人没料到还有另一个重阳派的弟子,他刚才不过是动一动嘴皮子,心里到底只有五成胜算,眼下再多一个岳青,自知自己机会渺茫。与他师兄弟二人一番激战,黑衣人就强杀出包围,跃上高枝,逃入森林之中。
宋蘅意欲再追,岳青连忙出手将他拦截:“别追了!”不料,他一碰宋蘅,眼前就有一道寒光闪过。
宋蘅才挥了一剑,身子便不支地一屈。他的剑,插进土里。
“七师弟……!”
“别碰我!”这一声嘶吼,在林间不住回荡。
“……”宋蘅阖了阖眼,咬着牙往地上一坐。
岳青没敢轻易再动他,只恐怕宋蘅毒火攻心,反被害了性命。他着急赶来,身上没有一个可缓解毒性的东西,又料那刺客不敢再回来,就说:“师弟,你在此地莫动,我这就去寻人来。”
岳青一路摸黑疾奔,想赶回去寻药,哪想到却遭人由后袭击!
岳青几番惊险闪躲,挡了他几招,一下认出了这些路数。他的声音一变:“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