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宋蘅冷淡地回了句话。岳青一贯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赘言。二人从下人手里接过马绳,便看宋蘅轻盈地一跃,人就坐在马背上。他喝了声:“驾!”
他们由山道一路骑马到了渡口,把马寄在那里,改从水路南下。岳青在舫内坐着,他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年少的时候,他就已经随着岳千峰跑南走北,连边疆都去过。
他听见几声动静,就看一只白玉一样的手掀开了竹帘。这一看,他才明白,什么叫十指如葱。舫内原是有些炎热,宋蘅一进来,倒莫名地清凉了些。他在岳青的对面一坐,佩剑横在自己大腿上。岳青挪了挪位置,免得船身摇晃的时候,不小心碰着了对方。
外头吹进丝丝热风,耳边多是划水声,弄得人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把清冷的声音:“把窗子关上。”岳青猛地一醒,朝舫内的另一个人一看。宋蘅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来,他生了一双丹凤眼,没有笑意的时候,就好像是雪地里的冬梅那般冷艳。
那一口京腔也冷:“这风吹得我头疼。”
岳青这才起了起身,把窗全都给放下来。他回过头,宋蘅又把眼睛给闭上了。青年的肤色很白,脸也是白的,好像气血不足的样子。
岳青静了一阵,犹豫地从兜里摸出什么,原来是些山楂片。他伸手,把零嘴儿递到宋蘅面前:“七师弟。”宋蘅睁眼时,他才说,“你拿两片含在嘴里,吃着顽儿,过一会儿就不晕了。”
宋蘅没接。他扔下了一句话:“你给自己留着。”跟着就拿起佩剑,起身掀开竹帘,踏出去了。
他们坐了半天的船,上了岸后,接着去租了两匹马,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到了天黑时,在半道上找了家客栈过一夜。
“两位爷,实在是不巧了,今儿个住店的多,小店就剩一间客房了。”掌柜赔着笑脸朝二人道。原来想这两个都是爷们儿,将就一夜也就得了,谁知,装了一袋银子的锦囊就这么给扔在案前。
宋蘅道:“今儿你这店我包了,把人都清出去。”这掌柜也是个老江湖了,哪里没有看人的眼力,自然知道这一位不好得罪,可也绝不敢收下那笔银钱。那掌柜为难地拱拱手道:“这位小爷,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规矩,您这、这实在是不好办啊。”
岳青是晓得做人的,尽管宋蘅拜在重阳派的门下,骨子里到底是个金枝玉叶,断没有和他这个粗人同睡一屋的道理,他们这一路赶来也没见到其他的店,总不能逼店家赶客,就及时过来解围说:“让掌柜见笑了,我这师弟浅眠,不惯与人住一屋子,掌柜这里可有一张空床,我睡一夜便是。”掌柜忙说:“是有个下人住过的,客官要是不介意,我这就着下人去收拾收拾。”
“那就麻烦了。”一看掌柜的下去安排,岳青把钱袋拿起来,刚回头唤一声:“师”却只看那人已经走上楼去,只给他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
岳青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小二跑过来说:“爷,已经收好了,这儿请。”
夜深。
岳青翻来覆去,明明赶了一天路,却怎么都睡不好。他由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之中,抬手碰了一碰唇上的裂口。
他想到了,当年的江湖传闻
据说,连玦和宋蘅曾经私交颇好。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尚不知彼此的身份。两人在太乙山下比剑,尚未分出个胜负,却不打不相识,就此成了莫逆之交。可惜当今的世道,正邪素不两立,连玦的身份被揭穿以后,宋蘅便割袍断义,扬言此生再见连玦,唯有生死决战时。
撇去身份不说,这两人都是当世少有的风流人物,尤其是那通天教主,向来是跅弢不羁。故此,江湖上也有些荒唐的风言风语,说他二人不只曾经亲如兄弟,更有龙阳断袖的情谊在里头。
岳青辗转一夜,直到日头照在脸上,在惊觉竟自己糊里糊涂地睡了。他匆匆洗漱一番下楼,宋蘅已经坐在桌子前。岳青走到他跟前,才要赔罪,宋蘅却只说了句:“下回再晚上半盏茶的工夫,你就自个儿回重阳山罢。”说罢,就起来走出客栈。
那小二的听见了,打趣了一句说:“爷,您这师弟,好大的脾气哩!”
岳青顾不上应话,急去掌柜那儿结了钱,追马追了半晌,才赶上了宋蘅。这一趟路赶不到半天,快到晌午的时候,他们就到了杭州。
杭州的衙门早早就收到信儿,派人去城门口接应,数人一齐去见当地知府。
“刘大人。”刘知府到的时候,堂中几人就站起来。刘知府一走进来,就先朝宋蘅一拱手:“小侯爷安好。”宋蘅便回了一礼:“刘大人多礼了。”两人叙了几句官场上的客套话,刘知府才留意到宋蘅身后的人:“这位是?”
宋蘅没有开口,倒是衙门的荆教头介绍道:“这位就是岳掌门的首徒,岳青。”
岳青方踏出来,拜道:“岳青见过刘大人。”
刘知府很快地打量了眼前人,暗道此人面目敦厚,和宋小侯爷不大像是一路的,脸上仍客气地道:“原来也是位岳大侠。”岳青忙说免称大侠,请大人直接叫他的名字就行。
接着,刘知府便安排几人吃午宴,酒饭之后,数人在堂屋里,宋蘅并未浪费时间,向刘知府直言道:“大人先前上报的几桩杀人命案,猜想是那通天教主所为,可否,现在就带我们去看一看死者?”
岳青握着茶碗的手一顿。
第7章
大师兄(七)
由荆教头领着几位去停尸堂,小半时辰后就回到衙门来。刘知府在堂内等着他们,待贵人入座,命下人上茶。
“死者有二十七人,其中有凌波山庄庄主江南燕一户一十三口,此外还有威远镖局镖头赵平盛、六扇门门主丁鹏等等。”荆教头指说,“这几个都是在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物。”衙门的仵作也道:“死者全是被刀器所杀。那刀身长约有三尺,厚约十分,从伤口看,这些命案的凶手应当是同一人。”
“如果是道上寻仇,天底下刀客无数,可有如此厉害刀法的,倒也挑不出十来个。这几个人里,又同时和这几位大侠有仇的,那就更少了。”刘知府道,“这数月来,凶手频频作案,下官虽已将此事上报朝廷,可到底得分清是江湖上的恩怨打杀,还是来者不善另有居心,这才求助于岳掌门。”
此事他人猜想与通天神教有关,概因当年魔教横行武林,同样作下不少命案。那通天教主向来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杀人全凭自己高兴,弄得人心惶惶。眼下惨死的这几个,又正好都是武林正道里的中流砥柱,这些人都奈何不了的,自然会教人想起那魔头。
几人商量不出结果,刘知府转向宋蘅,拱手问:“小侯爷,此事,您如何说?”
却看,宋蘅负手站起来,在堂中踱了几步,道:“不是连玦。”
话音刚落,后头就响起了一声极轻的脆响。他一觑,下人已走到岳青跟前:“爷,您稍安,小人们收拾便得。”
岳青将打翻的茶碗稳住,茶水沿着边缘滴落。他往前头瞧时,宋蘅已经错开眼。
宋蘅接着方才的话,说:“你们刚才说,那死者二十七人,其中有江庄主满门和六扇门门主,皆死于同一柄刀下。”那白色的身影一旋,堂中数人都来不及看清他出招。
岳青只觉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宋蘅已将剑收回宝鞘里。
“他的剑,比我的更快。”那冷淡的声音娓娓道,“通天教主是个奇才,他年少时就学透了他们魔教的功夫,后来,就将各门各派的高手掳至莲花宫,不断与他们交手,日经月累,渐渐掌握了武林各个门派的武功精髓。连玦身上从不带兵器,再好的武器,对他来说,都是外物。再说,他如果真要杀这些人,”他看了眼身后的所有人,“连兵器都不用。”
须臾,刘知府轻一叹,道:“到底,是同那教主交过手的。小侯爷既然这么说,那您看……这凶手?”
江湖断案和一般不同,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杀人只用一家功夫,谁干的谁当,要想嫁祸旁人,没这么容易。
宋蘅道:“方才,荆教头也说了,死的都是道上有名有威之人。”他最后说了三个字,“我等着。”
由远处传来打更声,茶水已经凉透。
岳青猛地一回神。这时候,一个小厮走过来:“爷,床收拾好了,还要什么您传一声话就行。”
等人出去了,岳青抬起袖,擦了一擦额头的汗。他打量着周围,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好一阵子又想起,他和宋蘅就这么在杭州知府府上住下来了。
恍惚中,他又一再想起旧事。
三年前,五岳魁首与通天教主一番恶战,最终是连玦败走,青蘅君追杀他至九玄崖。没有人知道,除了宋蘅之外,重阳派岳掌门的大弟子岳青,也一路不眠不休地追赶到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