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重阳派大弟子岳青因私情而救下魔头之命,掩人耳目将之困于山里足有三载。要说连玦在这世上最恨之人,当属此人无疑。故此,他将岳青从门派里劫出,将人肆意践踏凌辱,本是为报那三年之仇,岂知他二人之间恩怨未消,岳青就被他给活生生折磨成了一个痴儿。

天色苍茫,寒冰不化。由外间传进几声“爷”,紧随着就见一人掀开珠帘踏入,跟着他灌来的还有一丝丝寒风。

屋里的大夫闻声而起,就见那来的人容貌绝顶,举手投足之间威严自成,匆忙间不知应对,局促半天才唤了一声:“老爷。”态度极是小心恭敬。

连玦一眼看向窗檐下坐着的人男人身上披着氅衣,这衣服显是别人脱了给他的,只是原也不该这般过分宽松,想来是这数月来清瘦得厉害。他的样子也谈不上姣好,不过是削尖了脸庞,额上的美人尖凸显了些,看着多了几分苦相,加上他耳垂极薄,猜是个半生劳苦、福缘极薄之人。

那手伸了一伸过去,轻擦过那鬓边的白发。

连玦不温不火道:“听闻你是蜀中名医,还曾治好过得痴疯之症的病患,确有此事?”

大夫回神来,忙道是有此事不假,只一说及岳青身上的病症,脸上不免露出几分难色,抱拳犹豫道:“所谓痴症,大有几种,小人看这位爷曾受心脉之损,常人遭此难而不死,醒来得此疯症,这等奇事,小人……也是平生未闻啊。”言下之意,恐是束手无策。

连玦倒未曾发难,遂命下人奉上诊金,送人全须全尾地离开。算上这一个,连日里找来的大夫已有十数人之多。这些人皆是由民间请来,在医术上各有所长,和童老相比断也谈论不上谁来得高明,连玦只将死马当活马医,心里说到底也已经有了数。

连玦的手里轻轻搓着那几绺白丝,看着人自言自语般地沉吟:“你既已成痴……又愁什么?”

他问的那个人望着外头,神情呆板如古木,连冷暖都不自知。

江湖盛传,《云心诀》如今就落在岳青的手里。他人多以为,连玦还留着岳青的命,是为了探听武功秘籍的下落。却看此间炭火烧足,虽屋内只摆着几样物件,俨然是避免这人磕碰摔伤,其他吃穿用度如何细致大也不必详说。只道这等用心,岂像是在对一个仇人。

自打那日试探岳青之后,连玦面上看似未变,实则已经信了有七、八分。眼见那好好的人变成这副模样,连玦固然有再多的不甘也无处可渲,到头来不知是该觉得他可恨还是可怜。

由外走进来个人,月桃捧着裱好的字画走来。

连玦接过来字画,在他二人面前缓缓展开翠木葱茏,郁郁苍苍,仿若世外之境。此间里,没有人比他同岳青,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连玦曾困于重阳后山整整三年,那里的一草一木,如何叫他记不住。只是,他这画画得再好,当年那佝偻着腰将他随处乱扔的纸画一一抚平、珍而重之收好的人,莫要说这画里的地方,这人的眼里,就连他也没有了。

一声突兀的轻响,这好好的一幅画,就这么被丢进了火盆子里。脚步声逐渐远去,岳青楞是动也没动,这一坐便坐到了天黑。

天色暗下来后,他才站起来。桌上早就摆好了吃的,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径自走到床边一蹲,手往里掏了掏,摸出个硬了的馒头。这吃的已经藏了两天,想是饿得狠了,方将它给拿出来,生怕被人给抢走似的,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囫囵地塞进嘴里。

他一口气吃光了馒头,一口水没喝,便摸黑爬上了床。他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背向着外头,蜷缩在一角里。被子里,他睁着眼,耳朵听着外头的声音,似是怕有人来抓住他。黑黢黢的两眼就这样一直睁到夜半,他紧绷的肩渐渐放松,猜是觉得自己彻底安全了,这才静静地合上了眼。

连玦这一去后,原道是没十天半个月不会再过来,未想说隔天便又到这间屋里,坐了近半时辰才离去。此后接连有十日多,几乎是天天前来探视。最初时,他满以为间中有诈多番试探,信了以后,便四处请大夫来诊治。此法不通,便再使另一法子,刨尽心思皆是枉费,反是折腾得一屋子的下人婢女战战兢兢,不知何时被殃及池鱼。

直至月末共刮了三场风雪,到了三月气温不升反降,这等反常已有十数年不曾见,燕京、太原等地发生雪灾,粗算下来冻死者近千,更有上万人饥寒交迫、流离失所,此时距离金兵大举犯境,尚有一年不到。

此夜,庄外传来阵阵马蹄声,一队人马踏雪而归。

为首之人从马背上下来,他掀开斗篷,露出那一张俊貌玉面,正是连玦。他行过之处都带着一股血腥的铁锈味,后来之人跟着他去了前堂,将装了人头的麻袋扔于堂下,跪道:“奉教主之命,已派人去追杀王勉。”

下人捧着热巾过来,连玦拭去脸上干涸的血粒,接着就把染血的布丢入面盆,转眼便染了一盆血水。他往椅上一坐,眼底仍有杀人的戾色,冷笑一声道:“把这些人头送去给范晁安,便当是他作为代教主的谢礼。”此时,堂中另有十几人,却无人敢作声。

连玦失踪三年生死未卜,神教中自是不乏有人蠢蠢欲动,可自从知道连玦尚在人在,这些人多有收敛,不敢明目张胆反之,话是如此,仍有人暗中策反,此日连玦带人纵马疾驰数十里,先一步出手将人杀光。这些追随连玦的入教已久,连玦身居尊位有十年,在南域几近无敌,后来他人便鲜少见他亲自出手。这些人直至今夜,方得以重见到教主大开杀戒,逐一想起连玦年少争位时的雷霆手段,不免慑于教主之威,便是存有异心,一时半刻内也不再敢轻举妄动。

连玦向他人吩咐一二,就将众人打发出去,再起身时,便倏地往回一坐,低头握了握掌心,只摸得一片湿冷。丹樨一见,便知连玦是妄动真气,牵连旧伤,忙取来董老配制的内续丹,看着他就水服下。

事后,连玦摒退闲杂人等,运气丹田,调整内息,一时辰后,方才回缓当年,他和五岳魁首在华山决战,后来又中宋蘅埋伏命悬一线,幸得有个傻子相救,那三年虽过得屈辱,如今细想下来却也多亏了这三年,无人知道他在重阳山,他这才得以安然养伤、韬光养晦,否则早就惨死在外,被仇家给五马分尸。

再想后来发生的种种,不觉自嘲一哂原来在当日,岳青自决心脉,连玦以内力相护,自损根基,他平生没做过这等损己利人之事,后来扪心自问,便道是一命还一命,那他们之间三年的恩恩怨怨,又该如何偿还!

夜深,月桃挑灯入内,掩住声息去到床边。暗中,床里蜷缩的人听见动静,便再往里处缩了一缩。月桃也不觉为奇,退出去时,回身见一人影,她见教主示意,并未作声,福一福身后悄然退下。连玦走至床沿,脱鞋翻身上榻。

连玦一手枕着头,侧身一展胳膊,捞住角落里的人。岳青动也不动,连玦如搂着一根木桩,一片漆黑中也无一丝睡意,倒想起过去他也曾与岳青同卧一床,当时满心想的尽是如何脱困,又将如何制这人于死,如今他二人立场转变,他却又渐渐念起了这人的好处。

料他是心烦意乱,倏忽一发狠,将人翻了过来。怀中人果真是一惊,连玦见他挣得厉害,脸色一沉,不信自己制不住他,俯身将他四肢以莽劲压住。岳青狂挣一番,渐渐没了声息,连玦将手伸进他衣内,碰到那一把骨头,心头莫名一颤,就此罢手。他将岳青衣服拉上,便是抱着他好一阵,这人仍在发颤,分明是怕到了骨子里。连玦不由想起当日王六所诉有关岳青的身世,便轻唤他一声“福贵”。

岳青想是还记得亲生父母取的本名,感觉并无危险,这才逐渐安稳下来,整夜里再无生事。

从那夜起,连玦便时常唤他作福贵,男人时有应而时不应,虽离痊愈尚是极远,予连玦而言,已经是大有起色一开始,他想让岳青清醒过来,后来慢慢地,他就想让岳青想起自己,到了今天,只不过是这人朝自己望来一眼,连玦便甚为欢欣,整日下来心情大好。

可笑连玦一世快意恩仇,在儿女情长面前,手段也不必他人高明。后来一小段时日,连玦待这痴傻之人更为上心,好似已不记得二人之间的门派血仇、情欲纠葛,真当是如兄如父,便是岳青偶尔受刺激发作,也容忍极甚,莫说出气,连一句重话也不再说他,瞧得旁人暗中心惊,道是教主转了性,难不成真将这傻子当成了宝。

奈何好景不常,通天神教一众因雪灾耽搁日久,不得再有拖延。连玦与众商量,待冰层融化,定于三月十九循水路南下。连玦心料将生事端,故而早有准备,却不料真正的变故却近在身边。

第21章

《大师兄》 (二十五)上

却说,连玦已信岳青变作痴傻,对此事不再存疑。他人以为连玦将自此疏离这痴儿,不料他却是反了过来。连玦是前任教主独子,并无弟兄姊妹,亲缘甚薄亦无知己。而连玦少年掌权,自少就见过人性极恶之面,如今对着一个傻子,难得是不防不备,格外轻松,又道他是因自己变得如此,不由怜他更甚,还想要是岳青终不得好全,便这么糊涂过完此生,又有何妨。

且说当下,各门各派皆以为秘籍魔教手中,欲要讨伐通天神教。然他人不知,连玦乃是天下最自负之人,浑不觉自己的神功在重阳派之下,可他醉心武道,这才一心想要看看《云心诀》到底是如何厉害,倒并未因此而成执念。不似有些人,为得秘籍而不惜兄弟阋墙、同门相残。这么说来,纵看这大半个江湖,他姑且也算是少有的清醒之人。

只是,不管是谁,其实皆身在局中,想要一切尽如人意,到时候,怕也是难以如愿。

天未亮,大江边上停有十来艘船舸。几拨人马于夜雾中赶至,约有百多人分作几头上船。到了卯时正,人员备齐,教主便下令扬帆出船。

此下正值隆冬,便算是到了该天亮的时候,外头仍是一片漆黑,天上水面连成一线。船舸顺风前进,寒风飕飕,船上灯火如炬,甲板和船尾都有人值守,守备极是森严。在这些一模一样的船舸里,那令全江湖忌惮至极的通天教主就藏于当中其一。

舫上小楼里,连玦盘坐于榻上。他两眸轻阖,薄唇微抿,显是神游至外。

婢女月桃由一张画屏后袅袅踏出,走到教主跟前道:“奴婢点了迷烟,将他哄睡了。”

连玦并未睁眼应话,月桃不敢打搅教主养神,放轻步子踏出此间。

船在水上驶了两个时辰多,江上白雾渐散,甲板上,通天神教教众带刀巡视,他察觉顶上有些暖意,抬头眺看天际,到了这时候,才瞧见日头升起。却又定睛再看,隐隐约约见到一点寒芒,等到将看清时,他才匆忙拔刀,一连劈断两只飞箭,另有一只擦过腿,“咻”的一声插在脚边的船板上。

“有埋伏!”叫声未绝,天上几百支箭矢如雨点般扑簌簌飞落。

霎时,外头如炸开了锅子一般,人声鼎沸,其中混杂着凌乱的刀剑之声。楼里,座上之人仍闭目不动,任由利箭地钉在外墙上,更甚是传破窗栏,射于柱面和地上。即便是此,他依旧神色泰然,内息均匀,宛如定海神针一般。

足过去半晌,便听到有人跌撞地闯入楼舫里。来人推开门,跪地疾声道:“教主,来了一队船将咱们全给包围住了,看他们打的旗号,像、像……是衙门的水兵!”

连玦倏地一睁眼,目光凌厉如刀,没等来人再多说一句,便利落而起,破窗飞出。

众人只看一玄衣人由楼内而出,敌人见其施展轻功,一看便知是通天教主连玦,遂速速整顿弓兵,朝此处万箭齐发。却看连玦腾空跃起,两袖迎风张扬,不计其数的箭矢立时漫天洒下,眼下就算是跃水逃亡也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