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瞧着眼前人,连玦自知最好最快的办法,便是杀了他。这样做,即成全了岳青,也是将他二人之间的恩怨彻底了断,再无纠葛。
他望着岳青,窗栏的影子一绫绫地映在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男人的神色很平静,眼底只剩一滩死水,不起波澜。
一时辰前
“福贵……”汉子喃喃。屏风后的人显是无甚耐心,声音一沉:“你到底是识得,还是不识得”听得那王六一哆嗦,急急忙忙点头招供:“认认认得!小、小人认得!”
原来,王六之所以面色有异,是因为他不仅记得那叫福贵的人,二人甚至还有过命情谊。
就听那汉子操着粗鄙的口音,话说起当年他二人都是不满七岁卖入窖庄,被一同安置在一个屋里。那一间房一张连榻,睡有三十来个娃子,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方,往往因缺衣少食,多有饿死病死的人,这样熬了几年,原来一屋子的人,就他和福贵活了下来。
“大伙儿都过得惨,谁都顾不上谁。那福贵从小就不吭声,挨打也不哭,心倒是颇好,常顾着那些小的病的,偶尔还省一口吃的留给他们。”王六说到后来,有些出神,“俺们十一二岁那年,熬到那大掌柜病死了,来了个二掌柜。这二掌柜是个没屁眼儿的,三两头抓着个就往死里打,把俺们当畜生,大伙儿都要过不下去,福贵……”
见王六静下来,幕后的人开口问:“福贵做了什么?”汉子清醒过来,咽了一咽,断断续续道
那二掌柜比前一个更没人性,再留下也迟早都是死路一条。福贵从不多话一句,这会儿大家都安安静静的时候,他却开了口说了一个字:跑。
这年头一旦发芽,就再也收不回去。于是,几十个人暗中说定了个时辰日子,大伙儿一起逃出去。
讲到这儿,里头传出一声冷笑:“怎么逃的,是他给出主意,还得留下来给你们打掩护。你们一个个倒是薄义寡恩的,光顾着自个儿跑,却把他一人给丢下了。”
王六脸上一阵青白,不知是愧疚,还是怕冤死的来找他偿命。
那叫王六的虽然不知,连玦却已猜到后事如何那二掌柜看人都逃了,自是气得七窍生烟。福贵被折磨个半死不活时,被游历江湖的岳千峰顺手所救,白捡了个便宜。
“真是好时运……好算计。”想到此,连玦不由沉吟道。
他只叹岳千峰这老奸贼盘算得精准,那福贵自小在泥沼之中打滚,对豪士侠客必定心存向往。就算他后来渐渐看穿岳千峰的为人,可就是冲着当年那滴水之恩,以岳青本性之忠厚,岳千峰哪怕是待他猪狗不如,他也当为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可转念又想,再是如何,岳青到底因他而违背师命,岳千峰亦死不瞑目。
如今已弄清来龙去脉,亦知为何岳青性情如此尚忍,哪怕受尽蹂躏屈辱也撑得住。原来,他是幼年尝过极苦,相较之下,后来所受的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来人。”玄衣人沉道,“取鞭子来。”他身后一人从腰间取出一短鞭,躬着腰双手奉上。
连玦并未将鞭子接过,随即语气冷硬地说了句话。那下人眼里虽闪过一丝不明,仍照着教主所令,拿起鞭子朝空处一鞭笞,短鞭落于一点,“啪”的一声极是清亮。
这一下之后,窗下猛地响起一阵动静。只看,那男人仿是回了魂儿,慌张地左右顾盼,憨愚不安的神色间夹带着惶恐。
连玦知道,这样还远远不够,遂冷喝了声:“再来!”自从他晓得岳青的身世,便明白童老嘴里所说的症结何在,就欲借这激将之法,好将岳青给唤醒过来。
鞭子再用力一挥。
岳青身躯一震,他原以为此地安全无虞,不料危险竟是近在咫尺,面上顿时流露出惊惧之色,霍地一蹿起,也不顾前头有什么人,撒腿就要逃出去。
连玦一出手,极快地将人给拦住,岳青这一撞就撞向了他。
“教主!”旁人见连玦退了小半步,脸色都变了变,却听连玦咬牙地喝道:“……都出去!”无人再敢出声。
连玦前半生战绩无数,却还不曾遭遇这样的对手,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到如何应对,与他挣缠中又不敢使出力量,难免一退再退。
两人牵牵扯扯,终是退到了无路,撞到了架子。架上之物扑簌簌地掉落,在这一片狼藉之中,连玦强硬地将这挣扎的人一抱,抿紧双唇用力地箍于臂弯之中。
岳青两手抓住他的后背,十指绞紧,因怎么都逃脱不得。恐惧之中,他张了张嘴,发出微弱嘶哑的呜咽。
连玦恍觉颈上一湿,神情微一怔。
他抱着怀里这不住颤抖的人,眼底掠过一丝不信,可见这样的反应,实在做不得假,忽地想到当夜在江边,岳青口出“后悔”二字,短短的瞬间,无数种滋味糅杂在一起。
思及此,连玦心中闪过一个恶狠狠的念头若他是真后悔……那就疯了也罢!
忽又响起一声轻笑。却看,他眉目间隐有一丝寂寥,还是平生头一次,尝到了这种莫可奈何的滋味。
世间有诸多遗憾,概因求而不得。此间有人失意落寞,另一厢自也有人由怨生恨。
神教再出江湖,传言连心诀已落入连玦和岳青二人手里,武林之中,讨伐魔教的声浪一日一日高。这些人相约于重阳山,纵眼看去,这偌大的前堂聚集了不少人,可以说这江湖里,能说得上话的,全都在这儿了。
重阳派老三坐于掌门之位,神色如坐针毡岳千峰暴亡,莫说他几个亲传徒弟,就连那些师叔师伯也争抢着掌门之印。趁着二师兄杨通在外时,这老三不知在谁的唆使之下,假拟师父遗书,得坐此位,自此师兄弟数人便反目成仇。
二月上旬,老三以重阳派掌门之名,广发英雄帖,招来各方豪杰共同商议除魔一事。武林中响应的人虽多,实则各有一番盘算,谁都不愿吃亏,却又想从中分一杯羹,一群人商量了二日,都未达成共识。
这老三虽身为掌门,在内不能彻底服众,门外亦不能重震重阳派威名,这掌门做的委实憋屈。眼看堂中争执再起,忽有一弟子快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句话。
少顷,就看有一帮人到来。从这些人的装饰来看,并非江湖中人,而是他人豢养的府兵。
老三一看清为首之人,脸上一喜,站起来道:“七师弟!”
外头寒天地冻,来人一身白衣,玉容削尖,想是大病刚愈,那模样比之出事前,该是轻减了不少。他的两眸一片漆黑,却灼亮骇人,不知是慑于他身后众多的官兵,还是他本人,堂中喧闹的声音逐渐静了下来。
宋蘅负手径自走到堂上,下人已经抬来一张老椅子来。重阳派的弟子都认得出,那是历代重阳派掌门坐过的太师椅。就看,他白袖一拂,坐在那一把椅子上。
第20章
《大师兄》 (二十四)
上一回且说,前一回说道,重阳派集结群英,响应之人中含崆峒华山等武林名门在内,唯少林以玄机大师圆寂为由,推辞了此事。一大帮人在重阳山争论二日无果,后来各门派弟子便陆陆续续下山,一场群英宴非但没能集结人心,反致互相猜忌,风声鹤唳。
不出一日,这个消息,就传到了通天教主的耳里。
探子跪下,回道:“重阳派威严扫地,就算背有侯府当靠山,在江湖里已经声名狼藉,无力回天,再不能对我神教构成威胁。”
书斋里,一人正于案前作画,听到探子所言,不温不火道:“眼下局势越乱,反称了宋蘅的意。”他视线并未从纸上离开,只因想到何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一扬,语气沉道:“好一个做贼喊抓贼,这一手,他老子玩得溜,小的亦不落人后,也可说是青出于蓝了。”
最后一点墨,搁笔。
探子道:“宁侯父子二人一个在朝堂上弄权,一个在江湖兴风作浪,要他父子俩性命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教主倒也不必费神,宁侯府引火自焚不过是早晚之事,只要教主先他人一步,得到《云心诀》……”
话音由高逐渐转低,一言未尽,终落得个无声。至于何故,这话又得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