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们一个个天赋过人,百里挑一,他们都是岳千峰的心血,是门派的指望。骂是骂得,打却怕打坏了。岳千峰向来不疼他,有气没得发,那只好出在他身上。
一回,他偷听见管事和岳千峰说话。那管事的问:“掌门从来只罚大的,不动小的,可就不怕……来日,他记恨您?”
……
男人抬起两手,那十指冻得都发了青。他颤颤地用这一双手,抹了一把脸儿。
车厢里,少年跪在一旁伺候着。只看他两颊生粉,眼角带着一抹春色,想是才刚被滋润过。他给连玦倒酒,桃花似的眼看着身边的人。
连玦身披着玄狐氅,手里捏着酒盏。通天教主一向自负风雅,饮酒向来都是细品,鲜少这一般,牛嚼牡丹似的,一蓄满就灌入嘴里。
丹樨跟着连玦有几年,近些日子教主偏宠那丑鄙的莽汉,心中自是多有妒恨。总算被他等到今夜,连玦将那人撵了出去,想着方才教主盛怒的模样,猜想以连玦的性子,多半是该厌弃了那蠢人了,便趁势道:“那些个江湖人怎么都成不了气候,杀了也是费劲儿,教主放了他们倒也无妨,就是便宜了那几个重阳派的。”
他边说边悄悄打量着连玦的脸色,柔声道:“那岳青也是个真蠢的。看都看不出教主您是在试探他。这下,是真给您试出来了,这么不识好歹的人……”
“这么个不识好歹的……”连玦顺着他的话,转着酒杯,沉沉道,“玩也玩儿够了,爷还留着他做什么?”
丹樨心下狂喜。教主向来都是顺我者昌,身边从来不留有异心之人,他满以为自己摸清了连玦的脾性,一只手突然抬起他的脸。
火光下,他看着那张极其俊美的脸庞,逐渐失神之际,冷不丁听连玦道:“你从小就跟在爷的身边,从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混到了爷的枕边。你可知,爷身边这么多人,独你有今日的造化。你以为……凭的是什么?”
闻言,少年脸上的血色褪尽,眼里的春潮不再,反是逐渐升起一丝惶恐。
连玦轻笑一声,眼神却已冷到骨子里。
“教、教主……”那双红唇颤抖地一唤,猜是不在教主身边的日子太长了,他都忘了,连玦素来最忌讳他人拿捏自己的心思。
掐在这个时候,外头掀起了一番动静。
须臾,车帘被人一掀,连玦大步踏出。江边,男人被压制在地上。神教的人一见到教主亲临,便都放开了他,识趣地退离十步之外。
连玦就看,男人想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湿漉漉。寒风一吹,就冻得直打哆嗦,两唇苍白如纸,那是何其地狼狈可怜。
“才受得这么一点罪,就想跃江寻死了?”连玦面上冷笑地哼了一声,心底却不知为什么大为光火。然而,这满腔的不虞尚未渲泄,冷不丁地就听见男人喃喃:“我……回去……”他仿是自言自语地嗫嚅说,“回去、看……师父……”
旁人就看,教主一脸阴晴不定,却不晓得为何迟迟不发作莫说这些日子,好歹也不明不白地厮混了三年,怎么说也摸透了这人的秉性。真不知他到底是精明还是痴蠢,岳千峰那老奸贼不过给了他一口饱饭吃,何至于让他上赶着做牛做马。
连玦是有所不知,他甫出生就高人一等,就算是那落魄的三年,也有岳青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说来说去,不论是连玦还是宋蘅,和岳青到底不是同路人,何来明白彼此一说。
眼看这男人唇瓣发紫,跪在地上,冷得是没知没觉的了。连玦原先是乐见他受苦受疼,可这一阵日子过下来,他发现,怎么折磨都好,这男人就算是老老实实地受着,他要的……似乎,也不是这些。几番折腾之下,到头来,没有哪个真的觉得舒快。
连玦又走了几步过去,在男人跟前站定。他凝视着他放是绝对不可能放走的,杀了……又不能这么白白便宜了他。
半晌过去,连玦解了解身上的氅衣,披在了男人的身上。他俯下身,温热的手指擦着那裂开的唇瓣,喑哑暧昧地道:“你那几个同门师弟,爷全都给放了……你可想好,该怎么偿了?”
却看,岳青抬了抬头。他好似现在才瞧清楚,自己眼前站的人是谁。他的胸口一阵起伏,唇一翕动,问道:“师父……是你杀的?”
连玦眼里的一点朦胧温情逐渐褪去。他微微眯起眼,阴沉道:“岳青,是我太纵着你了不是?”
岳青却猛地抓住他,充血的双眼看着他,追问道:“是不是你?!师父是不是你……”话未来得及说尽,连玦将袖子发狠地一抽。
男人不支地晃了一晃,身上的氅衣落在地上。
二人静了片刻。岳青慢慢地将脸抬了一抬,嘴角破了个口子。他一脸魔怔地瞧着眼前之人,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不是……不是你,你告诉我,不是你对不对?”
“哼。”连玦像是觉得极其可笑地哼了一声,冷雾飞扬:“不是我,如何?”岳青尚未回神,又听见那满是嘲讽的语气道,“是我,你又能如何?”
连玦瞧他僵硬不动,笑出声来:“岳千峰就算是因我而死,你又能做什么?他们既然想要我的命,我岂有放过他们任何一人的道理!”他的袖子一扫,负手走了几步,“五岳正派与我神教历代结仇,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手上沾了多少条的人命,你难不成是今日才知道?”他冷笑连连:“岳青,在爷的面前,你装什么装。你要真是个大孝子,你就做不出欺瞒师门、引狼入室的事情来!”
这一句话,不啻于是当面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男人的脸上。只看连玦转了过来,冲他轻道:“说来,我还得谢你。若不是你自甘下贱,我也没能这么轻易报了这一仇。岳千峰这个老奸贼绝对想不到,会被自己养的一条狗给反咬了一口。”
“岳千峰真死在我手里,你也不无辜。”连玦缓缓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说:“这把火,是你自己点的……你对我动心的那一刻,就该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言罢,又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似乎,对连玦来说,这个男人的喜欢,是一件多么引人发笑的事情。
岳青望着前头许久,一双眼眨也没有眨。
恍惚之中,又好似回到了当年,他站在门后,听掌事的说道:“俗话说,不会叫的狗会咬人,掌门就不怕他……”
烟杆儿敲了一下案子,打断了掌事的话。
“你懂什么?”他听到岳千峰不以为意地道,“你说,哪家亲父子,还有隔夜仇的呀?”
他一直都知道,师父不疼他。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可这一句话,他也一直都记着的。
连玦说的一字不差,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冷风吹拂,他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
连玦别过身时,他身后的人说:“是……”岳青失神地颔了一颔首,他眨了一眨干涩的眼,嘶声道,“我后悔了……”随即,连玦便听见一声隐忍的闷哼。他一回头。
男人动都不动地跪在地上,猩红的血却从他的七窍渐渐溢出。
第19章
《大师兄》 (二十三) 上
二月,入了严冬。河水结了冻,不少游人都被困在镐水两岸,赶不得路,要等冰雪融化恢复通行,至少也得等上半月有余。
河川往南三十里外有一处有座别苑,空了有好些年。在这样的时候,却突然搬进去了人。这户人家也是神神秘秘,白日关紧大门,偶尔有马蹄声至,来的人也全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别苑是三进三出,和一般的大宅子看着无甚区别,想是久未住人,大片园子已经荒芜,白皑皑的积雪覆盖,颇是清冷萧索。可到了堂屋中,那里才真正是另有乾坤。
外头冰天雪地,屋里烧着地暖,极是暖和。香炉里烧着千金难买的白昙香,一扇宝屏后,那戴着扳指的手轻点着案面。瞧那座上之人昂藏七尺,眼眸深邃,狠中带厉,有情也似薄情,是少见的枭雄之相。
却看,在他前头几步远处的雕花窗下,也坐着一人。此人肩背甚宽,脊骨像寒风里枯柳那样微微屈着,本是合身的衣物转眼宽松了不少,披在身上凉飕飕的,单薄得可怜。
一老儿捏住他的手腕,他动都不动,两眼望着外头,久久才眨一下眼皮。这童老人称江湖鬼手,虽有回春之术,亦也擅毒,身上背了无数人命,在江湖中恶名昭彰,后来被正道追杀,销声匿迹数十载。没承想,他竟是神教中人,且身居长老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