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老头儿探脉之后,便回过头来,对那儿坐着的人恭敬道:“气冲七窍,本该命绝当场,幸得教主及时出手,以内功护住他的心脉,方可有一线生机。”遂又沉吟说,“世上有千百种求死之法,习武之人以真气冲击大穴,等同于常人闭气将自己活活憋死。若非死意坚决,实为极难之事。”

连玦听着这些话,静静地往那一头瞥去。这人自醒过来,成日不言不语,起来就坐在那里,成了个痴儿一般,除了吃喝拉撒,其余之事一概都没有反应。

连玦收回目光,沉沉道:“依你之言,他也该性命无虞了才是。”

老者也不夸言,就说:“右护法身底子康健,只要精心调养,不敢说短载,一二年之后也当同常人无异。”

就瞧教主从座上站了起来,他负手走了几步。

阴影由身旁覆来。窗下的人眼珠子也不转,丢了魂儿也似。

“爷且问你一句,心脉有损,人可会在一夜之间,便痴傻至此?”看连玦脸色,想来这段日子,是没少为这事儿发过脾气。

童老答说:“七窍俱损,伤势愈重,四肢不行,六亲不认也是有的。右护法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这痴傻之症,还须细细察看,方知缘何。”

连玦不应。他打量着眼前这痴坐的人,突然问一句:“你在他的身边,待了多少年?”

“回教主,九年又四月。”老儿记性极好。

连玦再道:“那你说,岳青此人如何?”

童老思量片刻,郑重地说了八个字:“守愚藏拙,难以窥测。”一说,屋中响起一声轻笑。

老者抬了抬眼,却不见教主眼里有半点笑意。连玦望着身旁之人,眼神微冷:“如此说来,也可能是假?”

童老一静,便明白了教主话里的深意,遂一拱手,忙命小厮取来针袋。

老儿捻起一根粗银针,从火下一过。男人的手搁在桌案上,袖子被卷了起来。老头先拿细针扎入关中穴,再取另三只锁于臂中,这才取来粗针。针入阳池,若是到位便可牵命门三关,慢慢推入,犹如刀豁皮肉,其痛不可忍。这是老头子一贯的路数,不用刀枪,只这几枚针,就逼死了多少铮铮好汉。如果这人是假做痴呆,断是忍不得的。

然而,一炷香过去。男人的腕上已扎下第二根粗针,童老额头已出虚汗,这人仍是无知无觉,无痛无怨。

连玦眼看他半臂微青,神情却呆板如故,自个儿面色亦阴晴不定,在老头用第三针之前,便一拂案子,愠怒道:“罢了!”

老者抬袖擦了一擦汗,便收了针,站起来告退。所有人都出了去,只留他二人在里间。

连玦阴沉着面色,也微微看出了神。

连玦年少继承教主之位,那会儿也是动荡不平险象环生,他走到今天,什么样的场面没曾见过。可是,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之外,他今生再也不可能遇到第二个人,不惜自绝心脉,也要摆脱他。

屋中极静。

那戴着扳指的手,鬼使神差地探出来,在男人的脸庞轻轻一碰。这张脸瘦得好像只剩下了一层皮,不要说什么气色,连唇都是惨白的。

那时候,他满脸都是血……

“死意已决?”连玦的手劲儿猛地一重,将那张脸给掰向自己。

瞧着那双眼,连玦差点没认出来。那对眸子虽是看着他,却如一滩死水,再不复往日的痴情。

他琢磨着这张面皮,沉着声喃喃道:“爷就好生瞧瞧,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后来便一甩袖子,绕过宝屏大步而出。

人离开之后,原来呆坐在案边的人站了起来。岳青走回到窗下,他慢慢地坐下来,雕窗的影子一横一横地压在他的脸上。

前头说道,严冬已至,镐水结冰,游人受困。原当最冷也不过这一阵,还没到月中,天气又更冷上了一层,连南方都闹了雪灾。

屋中暖意洋洋,轻纱摇晃,本是好好的一场快活,忽而急转直下,那妖娆的呻吟转为啜泣,挠着心肝也似,一连剧烈的晃动之后,总算偃旗息鼓。

里头传了声出来,外间的侍婢这才低头走进来。纱帐已经卷起来,丹樨赤身跪在脚踏边,面上虽有春潮,眸中却藏有余悸,想来是原先得意太过,到头来反遭了不少活罪。那婢女在屏风后一跪,也不去乱看,垂着眼说:“月桃拜见教主。”

连玦的身上只披着件外袍,站着给自己蓄了杯酒,慵懒地沉声问:“如何?”

打从岳青清醒,过去已有七、八日之久。连玦不过头两天去守他一守,后来,就再也没踏进那院子过。

他人皆以为,连玦这会终于是厌了,而今,丹樨暗中瞧了那侍婢一眼,便认出她是教主贴身伺候的大丫鬟。这月桃身份虽是不高,却是教主的身边人,自是生的七窍玲珑心,极得主子的信任。谁想到,连玦竟连她都指使去了那人的身边。

月桃口齿清晰道:“回教主,护法今日仍是卯时一刻睁眼,早午晚膳都是准点掐好,亦用得十分快急,且奴婢发现,他有时……”

那里朦胧的影子望了过来,不甚耐烦道:“说下去。”月桃便接着说:“奴婢等人察觉,他会将吃食藏起,不知是何故。”

连玦的手一顿。他面上虽觉好笑,语气却颇冷:“怎么,你们还能饿着了他?”

这婢子的神色一惶:“奴婢怎敢,可要是让厨房多做,不论多少,他皆吃得一点不剩,前日还因此而腹中有积吐了一宿,教主上次罚了所有人后,奴婢是万万不让了。”说罢,屏风后的人静而不言。

这些时日,连玦尽管不曾踏足那座小院,却安插了十几双眼睛在那儿。岳青自寻死不成,醒来以后就成了个痴儿,不光认不得旁人了,还成天不言不语,光坐在窗下不动。若真变了个傻子,那便罢了,可他委实古怪,每日卯时醒戌时睡,吃饭如厕皆有定时,过了那时候就不吃不喝,连童老这等神医都看不出这当中的门道。

良晌,屏风后的人出声道:“我让你试的,可做了?”

月桃说:“回教主,今晨,奴婢假意将杯盏放在案边。他起时果真打翻了,后来便脚踩着碎片走去了窗下。”

“他可有发现你?”话才出口,连玦便又心道,月桃的轻功是他亲自传授,就算入了江湖那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岳青的功夫练到哪儿,他比这屋里任何一个人都还清楚,凭那人之能,怎可能轻易识破。

一个人若是假装,在无人之际,就本能会避开危险,哪怕是有一瞬的迟疑,也不可能不会被发现。

连玦向来不信,好好的一个人,说痴了就痴了。但是,这么多日过去,他还是没能挖出岳青半点破绽。

“禀教主,尚有一事。”月桃想了想,说,“也是今晨,奴婢见窗子严封数日,外头虽寒,好歹通会儿气,下人推开窗栏时,正刮得一阵大风,惊了护法。”

连玦将酒一饮而尽,语气有些不善:“怎么个惊法?”婢女不敢迟疑,答说:“护法钻去了墙角,面色惊恐,饶是怎么劝都不肯出来,过了好些个时辰,这才稳住了他。”

《大师兄》 (二十三)中

昨儿个夜里下了大雪,时不时有雪堆由房檐滑下,外头白茫茫的一片。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屋里的侍女福了福身,在那玄衣人走进来时,便鱼贯地退了出去。

连玦撩起珠帘,几步走到宝屏之后,一抬眼就看到了窗下的人。

岳青坐在那个老地方,两只眼还是看着外边,和几天前他来的时候一样。男人的周围十分平静,似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他面前的人是谁,都再也没可能影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