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了针之后,那老太医站起来,恭敬说:“只要再施针三回,余毒便可拔除干净了。”下人服侍着宋蘅穿回衣物,他出了一头大汗,气息还有些虚:“有劳了。”他哑声道,“送陈太医。”
小厮领太医出去拿赏,没一会儿,又有个人进来。门掩上,他对着屏风后头的人一拜,压低声音说:“主子。”
片刻,那道身影走出来。他的衣服仍是素白,珍贵的料子上一点花式也没有。仔细一看,这屋里头没有一点花俏的东西,外头悬着的两盏白灯笼也还未取下来,寒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气氛萧索严穆。
“说。”他的语气极冷。那手下回道:“主子料得神准,几位爷各有动静,看来,是全都得了信儿。”
宋蘅冷笑一声,心道岳千峰尸骨未寒,门派中各弟子已经反目成仇,早知如此,师父何不听他的,早日把云心诀交出来。至少,重阳派今日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心里这么想,却看着手里的玉梳:“连我,都被你给耍得团团转……”他将玉梳慢慢地攥紧,仿佛是磨碎了牙地轻喃喃道,“岳青,你就是死,那也得死在我的手里。”
远在数百里之外,一行人马走在道上,他们的打扮和一般江湖客无异,在这路上并不十分起眼。
这行队伍里有一辆马车。车厢外看着平平无奇,里头却烧着白昙香。这种香料产自西域,就算在京中也十分罕见,这主人家一烧就烧足十几天,除了是财大气粗之外,想来也是个极懂得享乐之道的人。
想是情事方歇,暖洋洋的厢内,除了那浓郁的昙花香外,鼻间尚弥漫着一股暧昧的腥膻之气。只看,车里的二人各待着一处。角落里静静跪着一个男人,他鬓发微乱,颊上仍有情事后的红潮,颈脖下满是痕迹,连穿上衣服都遮掩不住。
连玦盘坐于车内,正在闭目养神魔教的内功不同一般,按照正道的说法,实乃旁门淫功。可对神教人而言,阴阳调和本就是修炼的根本,如何说是旁门左道。
通天教主神功在练,他修的是一套极阳刚的心法,向来欲火极盛,发作时连御数男女不止。可自从他碰上岳青这件名器之后,就觉得旁人索然无味起来。原来,连玦在床笫间过于凶悍,换成别个哪轻易消受得了,唯有这粗人皮糙肉实,经得住他肆意索求,便是一口气玩弄数回,这身子也能顶得住。如此,这么长一段时日下来,只除了岳青之外,他竟真的没再传另一人侍寝过。
再看那角落里的男人,想是被人变着花样折腾,这才一个月不到,人就被玩成了皮包骨。他看似顺从,却是一脸麻木。
他看着连玦,恍惚地想原来,这就是受制于人的感觉,莫怪……连玦会这么恨他。
当年,岳青一时鬼迷心窍困住了这魔头,如今,轮到自己落入连玦的手里,只能够受其摆布。他心里一直都明白,这一切终归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他唯独没有料到,连玦厌憎他到这个地步,非要折磨他到死,也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此时,在车外,领头的人拉着马绳,方察觉有异,“咻”的一记冷箭飞出,射在马车壁上。
外头的马儿连声嘶叫,跟着听见由远处传声来:“魔头,你为祸江湖,草菅人命,还不速速出来受死!”想是人多势众,口气很是不小。
热闹的嗡嗡声中,忽有一人震声道:“不知我派逆徒岳青可在车上,可否出来一述?”
连玦遽然睁眼。他看向角落的人,只见岳青脸色煞白,想必是认出了开口之人。
连玦不慌不忙地探出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东面的小山头上,乌鸦鸦的一群人头。他们装束各异,显然不是一家之人。就瞧那前排之中,混有几名重阳派弟子,其中有一青年剑客,听旁人叫他岑六,想来正是岳千峰的六徒弟。他们个个身穿素衣,头上戴孝,在这帮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当中极是显眼。
来者虽多,却没几个能排得上号的人,不知道是被哪些有心人利用,先推出来试探送死的。
他人连声吆喝,瞧那魔头迟迟不现身,便打算群攻而来。
“丹樨,”只听由帘后传来一低沉的男音:“去会会他们。”
“是!”那魔头的手下一拔刀,艳丽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狠笑,带着十几人嘶吼地杀入阵中,
随之响起“咣咣”的刀剑厮杀之声,车内的男人面无表情,看似出神地忘着一个方向,十指却攥得死紧。
连玦盘坐于原处,真正的绝顶高手,不必眼观战局也可知晓八方。那丹樨虽是脔宠出身,却对教主忠心耿耿,故得连玦亲自教授武功,提拔至如今的位置。他虽是年少,在连玦亲手调教之下,刀法已臻化境,连杀十人都不见血。
“啊!”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原是有个人被直接砍断了手臂。
男人猛地一醒,再顾及不得。见状,连玦便出手,摁在他的肩头。谁知,这人非但不放弃那愚蠢的念头,反是趁机向自己出掌。连玦目光一寒都到了眼前这步田地,他的心还向着别人!
车外,魔教已渐据上风。那些江湖人死的死,伤的伤,不过转眼就已经溃不成军。眼看就只剩重阳派的岑六还在苦苦强撑,可手里的剑法再厉害,一人单打独斗之下,终是落得个惨败。
这时候,车里走出个玄衣人。
“……连玦?”通天教主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帮江湖人大多只听说他的名号,却没有几个见过他的真面目。如今一看,这魔头比传言中的更是俊美,果真是难得一见。可就算是长得人模人样,他仍是杀人如麻、江湖祸乱的根源。
他冷声道:“哪个是重阳派的?”
就看,那几个重阳派的弟子被人给揪出来,连同岑六在内,带到了教主的跟前。连玦扫了他们数人一眼,道:“爷就给在场的诸位一条生路,重阳派与我神教历来有仇,只要这几位少侠自绝性命,我就放过其他的人。”
此话一出,人人变色。有人啐道:“呸!我等岂是这种贪生怕死之辈!”方说一句,就被一把刀给穿了胸膛。丹樨将刀子一收,鲜血泼溅,他狰狞道:“你一个不怕死,那其他人可就不好说了”
这些江湖中人有重义者,却也不乏为己之人。说到底,他们都是冲着武功秘籍而来,想着人多,满以为大事可成,却不知魔教的武功这般厉害。
岑六见状,便知连玦是想借刀杀人,恨道:“魔头,你好毒辣的心机!”
眼看这五人将要被活活逼死,忽有一人跌撞地从车里出来。男人形容狼狈,衣裳不整,尽管他的嘴角挂着血渍,身上不小心露出的痕迹,也能让人猜到他和连玦是什么样的关系。
岳青“噗通”地跪在连玦的脚边,仰头看着他:“我的命给你,你放过我师弟!”之后就朝他连连磕头。
连玦微一垂眼,瞧这男人已磕破了额头,地上出现一小片血迹。他怒极反笑,阴沉道:“你想拿你的命来换,不如先去问一问重阳派的这位六少侠,他肯是不肯欠你这一份人情。”
男人怔了怔,他僵硬地往旁头一看。岑六通红着眼,两肩剧颤,恨极似地瞪着他。
岳青朝他爬了爬过去,沾满血的两手颤颤地放在青年的肩头上。这六师弟和宋蘅年纪不差几个月,也是他这个做大师兄的一手带大的。就算师弟后来长大了、疏远了,那到底还有几年的手足情分在。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岳青哑声唤:“小六……”
岑六朝他啐了一脸血沫子。男人呆滞地睁眼,听他师弟吼道:“你背叛师门,害死了师父!岳青,你连畜生都不如!”
《大师兄》 (二十二)下
寒夜潇潇。
沿江,一队人马正围着火吃肉喝酒,有说有笑。纵看一圈,只有个人和他们很是格格不入。
那汉子跪坐于地,单薄的衣物皱巴巴地披在身上,不光是衣服,那张消瘦的脸上还有已经干涸的血污,几绺头发凌乱地垂散着,看着极是落魄。他睁着黄浊的眼,干裂的唇微微张着,神情呆板木然,不知在这跪坐了有多久。
他望着黑色的江面,闻到了冷风中混着一股血腥气。茫茫之中,听到了谁在叫嚷
在重阳山上,那时候,岳千峰正当壮年,师弟们也都还年幼。一帮小萝卜头里,就他一个个头最高最壮。每一次,只要师弟们犯了错,岳千峰就叫他走出来跪着。
重阳派有个家法,是祖师爷传下来的,那棍条比小儿的手腕细,抽在皮上,疼到了肉里。岳千峰操着棍条,每抽他一下,便叱道:“呔,教你看不住你师弟!这你都看不好,我还养着你干什么!我养一条狗……一条狗!都比你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