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这一夜惊变给冲击得心神涣散,忍着毒发踉跄地走了好几步。最后,他将手里的剑重重地插在地上,一声不甘的嘶吼在树林间回荡。
岳青被老者挟去,路上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解毒丸。岳青老远看见山上一片火光,心中急剧,鲁莽地冲撞身上几处大穴,老头儿嫌他不安分之余,又生怕他胡来之下气血逆流暴亡。要是人真死在他手里,且不说白费这一番工夫,教主真怪罪下来,岂是他们招架得住,便朝男人的颈脖劈去一记手刀。
岳青便这么坠进黑不见底的漩涡中,过了不知多久,霍地一睁眼,看见的竟是他师父。岳千峰坐在他屋里的那一把太师椅上,年少时,岳青就曾听他师父说过,这把椅已经传了十几代掌门了,等到他一死,有多少人得去抢这一把老椅子。
眼前的岳千峰瞧起来精神抖擞,不见先前的病态,颇有几分他年轻时做大侠的影子。他看了眼岳青,仿佛是恨他道:“你往后的苦日子……还多着呢!”随之就从那张椅子上站起,负手远远地走了。
“师父、师父!”岳青再一次睁开眼,眼角是湿润的。
这个时候,他的身下颠簸了一下,终于让他彻底地醒了过来。
男人先是看见了微晃的车帘,粼粼日光从缝隙中透入,照在他的脸上。他勉强地支了支身子,视线从车厢壁上雕刻的花纹,转到那角落里飘出水烟的汤婆子,正愣神的时候,冷不防听见一声音:“可清醒了。”
那嗓子低沉喑哑,极具震慑之力,开口的想也是个习惯发号施令之人。然而,男人却浑身一僵,过了好半晌,才将脸猛地扭了过去
这马车厢不仅内部华丽舒适,且十分宽阔,便是待着两个大活人,仍有些余裕。除他之外,车里还盘坐着一人。
那人一身玄衣,外罩着黑纱,襟带绣着金线暗纹,气质贵不可言。更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是他的容貌,那五官如雕如刻,本是世间难得的好皮相,偏生他眉宇间自带煞气,唇又极薄,然而眼眸又是极深邃。这一种面相,既是深情,也是最为薄情。
他冷眼瞥了岳青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扬:“这才数时日不见,岳大侠连爷也不认得了?”
《大师兄》 (二十)下
“砰”地一声。
一人猝不及防地从车里摔了下来。马车一停,连带着几声“吁”,后头随着的人马都缓了下来。
男人在地上捂着胸口,咬紧牙关,颤颤地支撑身子爬了起来。这时,一只手掀了帘子,从厢里款款走出来个玄衣人。他神态雍容,眼底却一片冰冷,教人莫敢直视。
岳青是被一掌击出车外的。他胸中做疼,就算是没有伤及筋骨,每一下喘息却都带来撕裂般的痛。尽管如此,男人还是往前爬了爬,他伸出沾了泥土的手,却只抓住了玄衣人的鞋。
岳青强咽下嘴里的血腥,他抬了一抬头,仰视着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人:“连兄……!”时至今日,岳青依然没能改口,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别院里落魄的连兄了。他是武林的大患,也是这天下间武功最强的人之一通天教主连玦。
对着这一个让所有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男人却怔怔地直望着他。只看,那干裂的唇嗫嚅了一下,颤声道:“连兄,你杀了我罢。”
杀了……连玦仿是听到什么笑话,他的嘴角一勾,端的是能迷了无数男女的眼。
岳青朝他跪着,明知道是自取其辱,依然抱紧了连玦的腿,断断续续地道:“皆是我一人之过,无关门中其他人,连兄要杀要剐,就冲着我……”话不及说完,那袖子就快如疾风,狠狠地朝他的脸一扇。
男人往旁斜了斜身子,半张脸一麻,顿时没法再出一声。
“无关?”连玦两手一负,冷笑说,“便是不提当年华山决战,这些年,重阳派自诩为正道之首,勾结朝廷,杀我教众。”他看向他,振声道,“这血海深仇,是你区区一条贱命,就能够抹平的?”
岳青已经又跪直了,他垂着脸,默默地攥紧了双拳。
一只手陡地将他的脸抬起,就看那半张面儿都肿了起来,脸扬起来的时候,血丝从破开的嘴角溢出。拇指缓缓擦过男人的嘴唇,划过裂开的伤处时,狠狠地一摁。
岳青疼得身子微颤,却只能咬牙死忍。
“至于你,”连玦稍一俯身,抹过他嘴角的血,喑哑道:“岳大侠尽管放心,爷多的是手段……保管,能让你生不如死。”
马蹄声渐近。一穿着袄子的人从马背上跃下,大步走到连玦身边,拱手一拜:“教主。”他转过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跪着的男人,谨慎地道,“丹樨斗胆问,可出了何事?”
那声音婉转悦耳,岳青于恍惚之中,不自觉地将脸抬了一抬。来人少年一般的年纪,身段纤细修长,眉眼生得极是风流。他能在教主跟前说得上话,想是连玦的亲信之一。
那少年见这粗汉子瞧着自己动也不动,心里顿生不快,暗中嘀咕道教主竟为了这么个其貌不扬的人,另又折损了一批死士,莫不是……此人身上,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好处?
连玦却未开口应他,脸色喜怒难辨,只扔了一句:“把他带上。”遂一拂袖,独自回到车厢里。
丹樨跟在教主身边伺候多年,一听就知道这话指的是什么意思,眼底的窃喜藏都藏不住,面上仍恭恭敬敬地朝着车里的人应了一声:“是。”
跟着,他就叫来一个手下,妖冶的脸蛋上绽开一抹幸灾乐祸地的笑靥:“去找一条结实点的绳子。到底是教主亲封的右护法,可不好将人给怠慢了。”
两个人走过来,一个把人压住,另一个绑住他的两手。岳青挣扎不动,只能任由这些魔教人摆布。他们将他绑好了后,就把人拖拽着,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车后。
这种刑罚不但要受皮肉之痛,也极是侮辱人。岳青毕竟是练武之人,一两个时辰尚且撑得住,可不给吃不给喝的,在天寒地冻里徒步走了半天,到后来渐渐耗尽了体力。他几步一踉跄,在地上一摔,就被拖行了数十丈,皮肉在地上磨着,很快就被细碎的小石子给刮得血肉模糊。等真的承受不住了,他觉着前方的马缓了缓,可就是没能再站得起来。
岳青不知道自己这一昏,又是过了多久。他是在一张床上醒来的,床幔上绣着交缠的龙凤,由墙后传来靡靡之音,还有隐隐约约的调戏声。
他撑起了身子,茫茫然地环顾着这个地方。男人身上的伤处已经擦了药,好在全都是些皮肉伤,就只是看着狰狞了点。他这一醒来,就有一个丫鬟模样的人端着吃的走过来。
岳青猛地一回魂儿,抓住她问:“这是哪?”
“群芳阁。”丫鬟将手一抽回,那手法,一看就知是个身手不错的,“爷赶紧吃些,待会儿还要沐浴熏香,莫教教主久等了。”
群芳阁乃是江南的一家乐坊。素知通天神教的据点遍布中原,渗透入民间,哪个角落都有他们的暗桩。
终究是没什么胃口,那丫鬟也不管,把人带下去给拾掇干净。岳青光着身,前头只摆着件红色丝料做的衣袍,瞧着他不动,屏风后就有声音道:“教主有命,爷要么穿着这一身,要么什么都不穿,爷自可好生掂量一番。”
候了没多久,就看男人披上衣服走了出来。丫鬟就领着他,往另一个院子走去。此处不愧是魔教的地盘,这才隔了不过两条暗道,另一处竟是别有洞天。只可惜,男人无心欣赏这儿的美轮美奂,他一脸麻木地跟着人,不知不觉,就停在两扇雕花门前。
远处似有靡靡箫声,眼前的门被人从里一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轻扬的红幔。香炉里烧着甜得发腻的薰香,一排红烛幽幽烧着,前头的温柔乡里,模糊地可见一双人影。一个斜坐于榻上,另一个则跪在脚踏上,脸埋于那坐着的人的胯间。狎昵的咂吸声时不时地从里头传出,偶有男人沉沉的闷哼声,岳青便这么在原地杵着,神情呆滞,仿佛不知自己究竟是身在人间还是地狱。
良晌,里头传出了些许动静,想是已然完事儿。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下人把纱帐撩了些起来,只看那叫丹樨的少年正抚平教主的衣摆,他的身上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身上那些细细密密的痕迹便若隐若现。他想是伺候惯了的,整理好了后,就退开两步,屈身跪在教主的脚边,断不敢献媚邀宠。
岳青抬眼时,前头晃过一道精光。
连玦只着件黑裳,前襟敞着,露出大片胸膛。却看,他正打量着手里的一把剑鞘那是上好的乌金做的宝鞘,上头镶有七星,看起来价值连城。
岳青一看清宝鞘,整个人一震。连玦这才一抬眼,瞧着那一头的男人这连番折腾下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略深的皮肤衬着那艳红的衣裳,再搭上那失了血色的脸庞,没想竟也有些弱不胜衣之姿。
连玦收回目光,沉吟道:“这把剑鞘,是我亲手打的。”他拂着它,“上头的宝石,是我自四海集齐,共耗时七七四十九天,这才将它完成。”
“那时,是宋蘅十八岁的生辰,我原将这宝鞘作为贺礼赠予他,可他却拒而不收。宋蘅与我约定,只要我败在他的剑下,这宝鞘就归他所有。”连玦眼里闪过一丝戾气,“看来,他当时就谋划着,要如何暗算我……!”随之嫌恶地将那剑鞘往前扔在了岳青的脚边。
却看,男人怔怔地一跪,他探出手,却没敢去碰到那柄剑鞘。他嘴里喃喃了声七师弟,脑海中闪现过那一夜惊险的画面,如今见到宝鞘落在连玦的手中,难不成……师弟他,遭遇了什么不测?
这么多年,尽管宋蘅不曾把他当成大师兄,后来他们之间更是诸多的阴错阳差,岳青终究没能忘记,当年他站在年少的七师弟面前,是在心里发誓过要用命去护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