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之后,被叫回来的魂魄对于叫魂的人产生挂念,这是常有的事情。任谁在恍惚迷茫中徘徊许久,听到有人一遍遍喊着自己的名字、召唤自己,都会产生依赖和亲切。这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抓住,就难以松手。魂魄上的感觉比肉体上的感觉更为强烈分明,溺水者上了岸,就会扔掉手中的烂木头,但被叫魂后的人会对于那个声音更执着,需要一点时间来忘记那种孤独无依的感觉。
许溯垂下脑袋一言不发。
“大仙,”陈海问道,“我们是在这儿等您?”
“接下来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先回客栈。”张清妍拎着小包袱,头也不回地说道,“若是我没回来,你们就自行离去吧。”
听到这话,几人都是错愕地看向张清妍。
许溯焦急地问道:“大仙,你要做什么?”
“清理门户。”
“那收尸的事情”陈海迟疑地问道。
“不必了,真要出了事,也没尸体好给你们收。”张清妍叹了一声气。
尸骨无存。
陈海心头一凛,看向张清妍平静的面容,只是点点头。
“喵”黑猫在马车上懒洋洋地甩尾巴。
“你可真没良心啊。”郑墨看了眼黑猫,觉得自己当初对黑猫的看法一点儿都没错。
黑猫瞄了他一眼,继续甩尾巴。
姚容希说道:“你跟着他们回去。”说着就去追张清妍。
郑墨急了,想跟上,被陈海扣住了肩膀。“你做什么?”郑墨不满地挣扎。
陈海不为所动,将他往车上拉,“大仙都发话了,你就别跟着掺和了。肃城的事情你忘了?”
郑墨不再挣扎了,有点儿担忧地问:“少爷不会出事吧?”
“生死有命。”陈海淡定地说道。跟着张清妍见得多了,他对于这些也看开了许多。
郑墨可没这份觉悟,听到这话就狠狠瞪向陈海。
另一边,黄南正拉扯着许溯。许家的两个侍卫也帮着阻挠许溯。他们也是听说过跟着姚容希上路的两侍卫的事情,知道跟在张清妍身边的危险,可不敢让许溯跟着涉险。
许溯急红了眼睛,“你们快放开我!”
“打晕了吧。”黄南头上冒汗。
许家的侍卫瞪眼,黄南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三个人总算将许溯压上了马车。许溯抱膝坐在马车角落,一边生闷气,一边忧心忡忡。
黄南擦了把汗,问陈海:“我们走了?”
“走吧。”陈海望了眼山路,甩起了马鞭,“驾!”
巍山是一座荒山,前朝初年还有温泉,在此之前,不少达官贵人在上面建了山庄,后来温泉渐渐消失,那些山庄就没那么热闹了。前朝的末代皇帝肃渊帝被太祖的铁蹄逼得离开皇宫,可没跑远,就被太祖围追堵截,最后走投无路,上了巍山,受太祖皇帝围困。跟着肃渊帝的人要么投降,要么自杀,要么就和皇帝一起被活活饿死在山上。太祖将那些人就地掩埋,也就埋在了巍山上。没了温泉,本朝的达官贵人又嫌这座山不吉利,这里便成了荒山。
张清妍沿着长满杂草的山路往上爬,感受着山间晦涩的气息,心头微松。一回头,就看到了不紧不慢跟着自己的姚容希,她的神情又紧了起来。
姚容希走到了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地方,但你没必要和我一起来。”张清妍客气而疏离地说道。
姚容希的黑眸中倒映着张清妍的身影。
“这是张家的事,而你不是我家的人。”张清妍生硬地说道。
姚容希苦笑。他自然明白张清妍执着的是什么,他在张家住了近千年,比任何一个张家子嗣都要了解张家,但要说他是张家人,他无法说出口。姚容希神情复杂地看向张清妍,对上张清妍越来越失望的眼神,也只能避开。若是在回到这个时空以前,他是受张家恩惠,又自知身份,无法厚颜无耻地攀上张家,可张清妍执着,他顺着她的心意也无妨,现在,他是真的无法说出口了。
张清妍等不到姚容希的回答,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爬山。
姚容希像个影子,紧紧跟在她身后。
阳光和树影将他们两人的身影遮蔽,山间时有鸟鸣,没带来生气,反倒让整座山都显得孤寂凄清,让人心中发麻。也是因为这种气氛,达官贵人抛弃了巍山,寻常百姓也不会上山来,巍山成了彻底的荒山,无人涉足,还有些闹鬼的传闻。
两人走了许久,终于是到了山顶。此刻已经过了午后,站在山巅,离太阳更近,却反而更为寒冷刺骨。山顶只有一处别院,据说是前朝皇帝们的别庄,在前朝覆灭前就因为温泉消失而荒废了,现在更是颓败得不成样子。肃渊帝就死在这座别庄内,被太祖皇帝葬在了山巅,也就是张清妍的脚下。
张清妍在空地上绕了个圈,选定了位置,将包袱展开,露出了里面的五根木钉和一个陶罐,还有一套新衣服。
陶罐内装有朱砂,张清妍半跪在地上,用朱砂在地上描绘出一个人的轮廓。那个人形大约五尺高,身体纤细修长。张清妍画得很仔细,从发梢到指尖都精心描绘,用了半个时辰才将这个人形画好。收起陶罐,她握住了那五根木钉,将钉子插在了人形的头和四肢上。明明是木制的钉子,在插入坚实地面的时候如同利刃切豆腐,一下子就深入地底,只留了个顶端。
做完这些,张清妍休息了片刻,将那个收了鬼蜮的香囊郑重地放在人形的心口。香囊鼓鼓囊囊,诡异地蠕动了一下,随即像心脏一样开始一下下跳动,随着跳动,有黑色的线蔓延开来,如同经脉和血管。
做完这一切,张清妍盯着那个人形看了许久,眼神很是复杂。
“其实,你不必如此。”姚容希忽然开口说道。
“这是我的家事。”张清妍坚定地说道,神色一松,虽然严肃,却没了刚才的沉重。
她伸手入怀,掏出了匕首。那是她让陈海买来的,被她念了一天一夜经文,用来制作木钉,也要成为这个法术关键的法器。匕首出鞘,张清妍双手握住刀柄,直直举起,直直落下,锋利的匕首直接插在了香囊上,一瞬间,同木钉一样直接没入地面,只剩下刀柄。香囊平稳的跳动变得剧烈,仿佛在挣扎,一声尖啸划破长空,香囊肉眼可见地憋了下去。
万里晴空,一道天雷突兀地落下!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插在人形上的五根木钉无火自燃,五簇火苗幽幽,鲜红的光芒在紫色的雷光中显得极为渺小。雷电越落越急,可以同肃城的怨灵现世时相提并论。但没有下雨,只是干巴巴地落下闪电,乌云刚刚从四面开始汇集,闷闷的雷声隐藏在沉重的铅云深处。
巍山上空这般动静惊人,京城和祁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明所以的百姓只奇怪这时候居然要下雷雨。
马车放缓了速度,陈海等人都望向了巍山,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在祁山上的天灵寺一片肃穆。
竹林深处的小屋,门开了,老和尚目光深沉地眺望那片雷云,好似穿过无数障碍,看到了巍山山巅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