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身时,傩戏队伍也走至了大道尽头,围观人群慢慢散去,忽见一母亲挟子,闯入傩戏队伍,叩首大拜,直求神明佑其子康健。殷晴见此,跨步上前,将其扶起。
其母眼含热泪,怀中抱着一位约摸三五岁的男孩,面目色青,其面上与颈部皆有红斑,状如锦纹,已哭不出声,张嘴只有咿咿嘶哑之音,唇边垂挂脓血,殷晴心惊,只听其母恸哭道:“老天爷,谁能救救我儿”
殷晴道明医者身份,连拉她去了一旁,问道:“这症状自几日起始?可还吃了什么药?”
其母道:“大约四日前,就听他喊喉咙痛,我带他去看了村医,只道是寻常风寒,开了几帖药,我也分辨不清药里有什么,只知道吃了也无用,前日他说浑身如杖痛,昨日就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还咳脓血……”
一双瘦若枯枝的手抓住殷晴,她满目哀愁:“姑娘,求您救救他。”
“您放心。”殷晴为其子把脉,其体温异常,触手滚烫,结合其母所言,良久道:“此为阳毒热症,血分热盛,故面生红斑,又因为经脉瘀滞,血流不畅,所以浑身疼痛,古称之为阴阳毒,五日可治,七日不可治。”
一听此话,其母面呈土色,一下软倒在地,殷晴忙将她扶起,劝慰道:“不用太过忧心。昆仑地处极北,大多咽痛发热都是阴毒受寒所致,村医大概是误会了。想来是你屋头烧的炭火太足,外感风热。如今病邪尚未深重,还有回转之法,我给你开个清热解毒,活血化瘀的方子,以升麻,鳖甲,花椒入药,吃上几日,您回去再给家里通通风,便可大好。”
殷晴领其去了药铺抓药,其母感激涕零,直要叩首谢她,殷晴连忙阻止她,笑道:“您这就折煞我了,医者仁心,更何况我昆仑门规,行走江湖,当以仁义为先,这些都是我应该为之事。”
这位母亲抓住她的手颤抖不止,枯瘦面上,那被生活锤炼得灰蒙的眼一瞬就擦亮了:“姑娘,你…是昆仑弟子?”
殷晴颔首。
“昆仑啊,昆仑好!昆仑好,能教出姑娘这样好的人,一定很好。”抱着孩子的母亲笑着,她时而望望那座被千万重云笼罩的山,流云弥了天,与满山的雪融为一体,落在人眼里看去,天仿佛要倾倒,山也吵着倒悬了,叫人分不清哪处是山,哪处是云,眼睛望啊望,正要看侧要看,从哪看都近在咫尺,她抬手想触,又觉遥不可及。
时而偏过脑袋,用手粗糙地理了理散乱的发,她年岁刚过三十而已,鬓边却爬上了霜星。她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仪容乱了,像要给这个帮助她的陌生姑娘留个好印象似的,笨拙地打整着自己。
最后才望向殷晴,不知怎的,眼睛就通红了,好大一个人,看殷晴竟有些怯怯的,泪就在她清瘦的脸上垂了两行,她还是笑着,合不拢嘴,没再说什么旁的,偏偏一个劲说“好”字,好似翻遍她的脑子,也就只能想得出来这个好字,翻来覆去说殷晴好,说昆仑真是好呀!
昆仑怎不好?天地造化之毓秀。然这世上万般词,莫敌一个好字。
殷晴送她回家,看见院落的打铁铺子,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殷晴还未来得及问她,就见那位母亲转身去了里屋,从衣柜中翻了许久,才拿了一个木头箱子出来,她打开箱子,双手从里面捧出了一物。
是一个破碎又被黏上的傩面具,它面上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殷晴怔然,汀兰未和她说,这个傩面曾碎了。
母亲将傩面与盒子放在殷晴手心,木盒小巧,轻飘飘的重量,她却觉得沉甸甸,让人拿不稳。
殷晴去了山脚,一众人又在山下茶舍吃了茶,才依依不舍回了昆仑山。
翻过正月十五,这个年就算完。
雪停了,昆仑的春天姗姗来迟了。
殷晴摩挲着锦囊里新添的干花,忽觉心口红线微烫。此刻千里之外,有人正拎起笛穗玉铎,春风拂过,“猗猗”二字荡开清音。
草长莺飞三月天,南方的春来得早,天叫这春天匀了层烟青的绿,春风也是酥的,往树上一倒,拂在身上,便醉过天光了。
心头百种,都是喜滋滋的甜。
燕归把玩着手中笛子,笛尾吊着个长穗子。是一根红缨子悬着一枚小巧燕形玉铎,雕工精致,正上刻有“猗猗”二字,反向又书着“不恕”。
燕归拎起摇一摇,风吹玉振,飞泉玲珑之声,很是入耳。他很喜欢看他们的名字挨在一起,犹如天作之合,叫他心生欢喜。
第0144章 (一百四十三)吊脚楼
燕来峰以北,人迹罕至处。有一方流泉,飞空作雨声,淙淙然很是悦耳。原是个练武场,后来蛊门人才凋零,弟子分散十八寨,也就荒了。
近来却移栽了一片新竹子。在竹林深处又搭起了个吊脚楼,独坐幽篁里,占得一方好去处。
吊脚楼四下檐角,并着周遭翠竹梢头,都悬有新制的铃铛坠子,说是铃铛,也只是风过就闻见琤琮作响声。
细看去,既不是寻常铜制,更非苗疆爱用的银器,连个铃铛样也没,净是些碎玉片子,囫囵雕了个讨喜的形,有作燕飞,有作花开,有作叶落,七七八八的花样式应接不暇,檐角、竹梢都挂了好些。
等风一打来,碎玉轻撞,丁丁东东,日头下疏疏的竹影也跟着起舞。
吊脚楼落成那日,燕归绕着看了好几圈,冷言冷语地挑挑拣拣,说这儿差点,那儿不对。
蛊门弟子都觉得莫名其妙。
起先斗蛊大会这人胡闹了那么一大出,一众弟子无人服他登位,连原先向着“少主”的人也怨声载道,奈何燕归趁着精锐尽出,派了重兵把守在虺川、樻川、郎婆川、桑川四部,捏着他们父母亲戚的命胁迫一众上山来参加斗蛊大会的弟子,每部每月至少派一人与他斗蛊。
赢了他燕归甘愿拱手退位,输了……
一弟子放下挖土的锄头,抹一把额头汗,说的臣服于他,就是替他种花种树修这破房子?
“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蝶母忿怒显相,大有不平之意。自燕来峰被燕归占了山头后,蝶母便被关押起来,至今已逾数月,好不容易放了出来,就见到了这等荒唐事。
燕归歪倒在一棵树上,美其名曰督工,他枕膝而卧,目光巡视着底下来来回回的人,曲指弹了个听声蛊过去。
燕归盯着底下蚂蚁似的人,不以为然:“成日懒散内斗,技不如人,既输了我,不就任我驱使。”
“或者你来说说,我应当将他们全杀了否?”
蝶母裹着一袭乌黑长袍,人未近,香意与蝴蝶就先涌了进来,她不言不语,沟壑纵横的面容之上,神情晦明不定。
燕归道:“虺川部大多是叔父的人,他老人家归西,现在都听你的了吧?”
风扶云影,树叶婆娑,遮了燕归半边面,他眉眼拢在阴影处,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蝶母一时辨不出他话中何意。
燕归仍有未尽之语:“你从前效命大祭司,可谓是鞠躬尽瘁。然他在时,你始终居他之下,受其差遣,施展不得拳脚。如你那日登高所言,蛊门自开山立派之始,任才各效其职,能者居其位,今他已去,大祭司之位空悬。既你诚心为蛊门设斗蛊大会濯选有才能者,论迹不论心,无论你是何目的,此举为蛊门之兴,且你驭蝶蛊非凡,过去事我可既往不咎,除开炼万花逢春蛊,你可还有所求?”
蝶母来回踱步,唇边微微笑着:“哦?你是要收买我,让我效命于你?”
“非也。”日头燃得正旺,燕归闲闲拨了片叶子,盖在面上,淡淡嗤了声:“我要你何用,我是要你效命蛊门。”
一片翠嫩欲滴的叶被他扯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