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又响了一声。云郡亭推开殿门,细雨扑面而来。他望着宫墙下的积水,里面映着自己的倒影,与几年前在西凉受冻的孩子渐渐重合。
“殿下,该回东宫了。”温嘉言撑着油纸伞过来。
云郡亭接过伞柄,伞骨硌得掌心生疼。他忽然想起母妃的妆匣里,也有这样一柄伞,伞面绣着并蒂莲,可惜那年御花园的莲池,终究没能等来花开。
承明殿的烛火渐次熄灭,唯有东次间的琉璃灯还亮着。
云郡亭最后看了眼父皇的寝宫,转身时踩碎了一片飘落的孔雀翎。
至于那匣遗诏……云郡亭摸了摸袖中硬物,嘴角勾起冷笑。
细雨渐密,打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云郡亭踩着积水里的龙纹倒影,走向东宫深处。
更鼓敲过子时。云郡亭走出寝殿,雪落在玄色太子服上,转瞬成冰。
他摸了摸袖中密报,甘州刺史今早传来的,说西凉大军直指萧国。远处钟鼓楼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晃,像极了在西凉时时凉手中的那盏灯。
“去传林缚。”他对着康森低语,“让端毅侯今夜就出大沽口。”细雨打进领口,他忽然笑了。
他从来没有,依靠北和帝意思。
回到东宫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案头的《孙子兵法》还摊在“攻其无备”那页,砚台里的墨冻住了。
窗外传来乌鸦啼叫。
他将遗诏投入炭盆,看着火焰舔舐掉“霁王”二字。
前段时日路项抄家,他从中也拿到了不少好东西。他着呼延霖从各处收取粮食,总计十万石粮草,此刻应该正沿着黄河运往堑东。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椒墙时,云郡亭听见寝殿方向传来哭声。他望着掌心的沉香屑,长长地舒了口气。
宣政殿的青铜兽首漏壶滴答作响,云郡亭握着玄铁镇纸的指节泛白。
“陛下驾崩了?”内阁大学士姜承嗣的青玉朝珠哗啦散落,“霁王殿下尚在抒尘寺礼佛,这……这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殿内三百文武瞬间沸腾。
云郡亭抬眼望去,鎏金香炉腾起的烟雾里,老臣们攥着笏板后退,年轻将领的甲胄相撞作响。
“废太子乃中宫嫡出,”鸿胪寺卿突然跪地,“臣等恳请迎霁王殿下还朝!”
雨点骤然大了起来,隔着十二扇紫檀屏风,能听见宫门外锦衣卫换岗的马蹄声。
云郡亭起身时,玄色太子服扫过御案上的《大诰》,泛黄的纸页间滑落半片梧桐叶。
“金良公公,”他的声音惊起梁上栖鸟,“宣读遗诏。”
殿角的鎏金鹤灯突然晃了晃,金良扶着蟠龙柱挪出来。当他展开明黄诏书时,云郡亭看见他拇指内侧的牙印那是昨夜在龙榻前,自己用匕首抵住他咽喉时留下的。
“朕之三子秦佑……虽流落民间,然……然有经天纬地之才……”金良的声音在发抖,诏书末尾的九龙玉玺映着烛火,“堑东二十万大军……听候太子差遣。”
姜承嗣的象牙笏板拍在金砖上,“堑东军离京八百里,且为防萧国偷袭,岂是说调就调?”
云郡亭突然笑了,笑声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他解下腰间的玄铁虎符,重重拍在御案上,虎眼镶着的红宝石映出血色:“寅时三刻,堑东大军前锋营已过雁鸣渡。此刻,他们的马蹄声该传到盛京了。”
堑东大军由端毅侯府祖辈所建,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在北和帝手中,另一半魏长明临行前交由云郡亭。
殿外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不是雷声,是二十万骑兵踏碎冰河的轰鸣。
第126章 棺下之谋
檀香混着松烟在殿内织成灰雾,十二对鎏金铜鹤驮着长明灯,眼瞳被熏得蒙了层翳。
云郡亭扶着朱漆棺木的指节泛白,十片指甲深深掐进“万木长春”的浮雕缝隙那里凝着前夜他咬破指尖时的血珠,此刻已结成褐紫色的痂。
他故意没让宫女擦拭,就像故意让龙纹袖口沾着先帝临终时咳的血渍。
“圣上节哀。”玄色衣角扫过青砖的声响,首辅沈砚之的龙涎香混着松烟扑面而来。这位三朝老臣的鬓角新添了霜色,却仍挺着腰杆,像太极殿前那株百年桧柏只是云郡亭知道,这株古柏的根系早被蜀地的茶商蛀空。
垂眸望着棺木上蜿蜒的鎏金云纹,云郡亭忽然想起昨日早朝。
沈砚之跪在御案前,玉笏磕出清脆声响:“蜀地连月阴雨,蒙顶山茶减产三成。”
可茶马司的密报里,沈氏亲家的茶饼模子,分明刻着“沈记”二字那模子边缘的缺口,和去年沈砚之呈贡的茶饼纹路分毫不差。
“沈大人可知,父皇临终前攥着朕的手说什么?”他转身时衮服扫过烛台,火苗在龙纹烛剪上窜起半尺高,映得沈砚之眸中忽明忽暗。
老臣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朝珠,那串东珠是去年他寿辰时先帝所赐,此刻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晃。
“说蜀地的蒙顶甘露……”云郡亭忽然贴近沈砚之耳畔,尾音裹着冰碴,“今年格外苦。”
三百朝臣的膝盖叩在青砖上,唯沈砚之的右膝往后挪了半寸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云郡亭想起七日前在御药房,他亲眼看着沈砚之的亲信将寒石散混入参汤。当时他袖中藏着凤仙粉,指尖沾着的红色,此刻正渗进棺木的木纹。
“礼部尚书!”云郡亭突然抬脚踢翻鎏金狻猊鼎,香灰如霰落在周允礼的乌纱帽上。
周允礼帽翅上还沾着昨夜陪沈砚之饮宴时的酒渍云郡亭认得那是蜀地的蒙顶烧春,酒坛封口的泥印,正是沈氏茶庄的标记。
沆瀣一气。
“子时三刻该换的长明灯,为何寅时才亮?”他的靴尖碾过香灰,火星在青砖上迸出细响。值夜的小黄门磕得额头渗血,他却盯着周允礼发抖的肩膀,思考那身仙鹤补子下,是不是藏着新得来的翡翠扳指。
“回、回陛下,是、是老臣疏忽……”周允礼的朝珠突然崩断,珍珠滚过金砖,停在梓宫的鎏金云纹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