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衍显得比他还高兴。
“你不是一直想去加拿大吗,现在有时间了,咱们去加拿大住一年半载的,好不好?那里离美国也近,还能顺道去加利福尼亚的乳腺癌中心做做检查。蒙特利尔说法语的人多,你和囡囡正好有机会多练练法语,我也趁机学一学,不然到时候连买东西都买不了……”
许错没想到,他还记得他想去加拿大。
是啊,那是他大学时不符合实际的痴心妄想,那个时候,他为了挣脱自己的命运、远离只差把他剥皮拆骨的“家人”,拼了命地、不择手段地挣钱,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可到最后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不过这个时候加拿大可能有点冷,你现在抵抗力还不是很好,去加拿大的事可以缓缓。不然咱们去澳洲的海边待一段时间,吹吹海风、看看大海,你的心情也会好一点,对你的身体也会有好处。不去澳洲的话,去东南亚也行,泰国的气候也不错,你说呢。”
许错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有兴致,这几乎让他忍无可忍:“你有你的工作,我已经耽误你很长时间了,你不用一直在这里陪着我。”
谈衍愣住。
许错道:“我是一个成年人,这么多年没有你也过来了,我活得很好。你这样不理会工作,也没有自己的生活,一直围着我转,只会让我觉得有压力。”
谈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你不用担心,公司的事我只决定一个大方向就行,不然养那么多高管是干什么吃的。我当然知道你很独立,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是我离不开你。和你在一起,我比干什么都开心。”
许错摇摇头,“但是和你在一起,我不开心。你我之间,不是需要朝夕相对的关系,不是吗。还是你觉得因为你帮了我,我就要对你以身相许?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卖身了,更何况,我现在也没有卖身的资本了,这你也很清楚,不是吗。”
谈衍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你想让我走,我走就是了,你没必要这么说你自己。我只希望,以后每个月我都能来这里住几天,行吗?”
许错奇怪地道:“这是你的房子,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为什么要问我行不行?我不过是借住在这里的一个客人,不是吗。”
谈衍不再开口。
他发现,许错现在再伤人的话都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口,一个个反问句就像是一把把插在他心脏上的刀子。他早就知道,许错是一个做什么都很认真、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人,现在许错想把他从他的生活中驱逐出去,就毫不留情地刺痛他的心他做得真的很好。
“这是你的家,”他只能这么说。
他投降了。
许错不想看见他,不想他再在他的生命中流连徘徊,他都理解。设身处地,如果他是许错,恐怕也不想再看见一个给自己带来过无穷无尽的伤害、又间接导致自己最难堪的秘密变成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混蛋。他仗着自己拥有的权力和财富,对许错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现在许错推开他,是他的报应。
他离开的那天,小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显得格外神气。
谈衍把自己记录的、许错的衣食住行指南交给来接替他的保姆,厚厚的一本笔记看上去就让人头疼,就算如此,他仍然觉得不放心许错在别的事情上也许认真又聪明,但对生活上这些琐碎的小事,却从来都没上过心。
“该写的我都写得很清楚,他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你一定要上心。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打电话问我。还有,他有时候会有点任性,不肯好好喝蔬果汁,你一定要逼着他喝下去。他要是不听,你就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这座城市最好的保姆看着面前这本厚得吓人笔记,再听着自己的雇主这么喋喋不休的嘱托,一时之间,也有几分想脱门而逃。所幸这位雇主给到的薪水十分可观,该忍的、不该忍的,她都能忍。
谈衍的车驶离了小别墅。
许错站在窗帘后,远远地望着逐渐消失的汽车尾灯,手忍不住摸上心口摸上乳房处的伤疤。
看见谈衍真的离开,说心里没有触动,那是假的。是,那个让谈衍离开的人是他自己,面对谈衍几近卑微的示弱,仍然铁石心肠、不肯示弱的那个人也是他,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他还是觉得心口闷闷的。他将此归结于重归寂寞的不适应,不肯让自己深思细想。
他不想看见、听见谈衍兴致勃勃地描绘“他们”的未来,好像天经地义,他就要做谈衍的附属物,就这么和他绑定在一起,过完这一生。‘、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是男人,是女人,还是不男不女的妖怪?
第五十七章
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闹中取静的别墅,徐徐吹来的清风,阿姨、保镖、司机、挥霍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如果不去想还有可能卷土重来的癌细胞,现在他简直已经拥有了少年时期所渴望的一切,甚至更好那时,他可不敢去想这世上还能有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他怎么担待得起。
这座城市很大,到处都是新奇的玩法。在街上走几步就是一家装修别致的咖啡馆,从早到晚四面八方的剧院里上演着仿佛永远不会落幕的话剧音乐剧,到处都是博物馆、展览、五花八门的活动……可他已不再觉得新奇。不管是在西南的边陲小镇,还是在这座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超级城市,似乎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他感到空虚。
更觉得恐惧。
谈衍还在的时候,他的感受就像是潜伏在海面下的冰山,安静地浮沉、矗立。谈衍的存在让他无暇自怨自艾,明明生病的那个人是他,惊慌、害怕、绝望的那个人却是谈衍,他冷眼看着谈衍的一言一行,看着谈衍为了他的病四处奔走、费尽心机,心里百味杂陈,又哪里有大段大段的时间去问自己,面对死亡他是不是真的不会恐惧?
他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也知道自己还要对尚且年幼的女儿担起责任,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害怕,不意味着他内心没有挣扎。有时候,他甚至想,要是真的死了一了百了,总也好过现在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一粒小小的癌细胞将要毁灭他的生命。他终于和自己的懦弱面对面伫立,而四周空空荡荡,只留他一个人苦撑。
他怪自己“过河拆桥”,生病的时候拉着谈衍不让对方离开,任由他四处奔走打点、为他提供最好的医疗资源;现在一切告一段落,医生让他暂时不用再担心癌细胞,他就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把谈衍从他自己的家里赶走。如果他懂得一点感恩图报,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他又做不到就此不计前嫌。他厌恶的不止是谈衍加之于他身上的伤害,更是曾经那个可悲可笑、不堪入目的自己。和谈衍在一起,意味着他要面对自己的过去,那是他最不愿意想起、最希望能过改变的过去。当年的他,鬼迷心窍,不知所谓,做了太多、太多让他的人生永远都无法剥离“耻辱”二字的事。
复杂的情感撕扯着他。
谈衍再次回到别墅的时候,已近年底,整座城市仿佛一夜之间入了冬。
他陪许错回医院检查,还有心思闲话家常:“我妈说囡囡长高了不少,可以开始学着打高尔夫了。我说这得问你,看你愿不愿意让她学,别到时候晒黑了,你又不高兴。”
许错心里别扭,更不知道谈衍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好像他没有赶他走,好像他们只不过是大千世界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好像他们没有生活在一起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工作在另一座城市。他做不到,他没有谈衍那么世故、那么圆滑。如果不是他生病的时候,半睡半醒之间,每晚每晚看着谈衍在他床边一待就是大半夜,他简直要以为谈衍当真云淡风轻,早已不在乎他们之间的那点乱七八糟的“感情”。
“没必要问我,囡囡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说。
谈衍眼睛一亮,笑着道:“怎么能不问你,你是囡囡的妈”他说着,意识到不对,连忙改道:“爸爸,囡囡的一切,都得经过你的允许。”
彼时,许错正躺在检查床上,医生手持冷冰冰的仪器,在检查他动过手术的乳房。他垂眼时,就能看见自己乳房上的伤疤,而谈衍居然在这个时候说他是囡囡的“爸爸”。他不想去在乎别人的眼光,可给他做检查的医生,在听到谈衍用这两个来指他时,手明显顿了一顿。
他想捂住自己的脸。
谈衍看出他神色有异,紧张地问:“不舒服?”
许错道:“……没有。”
他真的不明白,谈衍如今明明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难道真的看不出他为什么“不舒服”?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男人,是女人,还是不男不女的妖怪?连谈衍都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是“妈妈”,还是“爸爸”?他不知道,没人知道。
他好像生来,就带着原罪。
谈衍只说:“我这次回来,不会住到你那,打扰你的清净。不过,你心情好一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一顿饭,好不好?你,囡囡,我妈,咱们四个一起吃顿饭,好不好?”
他殷切地问,好像这一顿饭,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