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头顶多日的阴云终于有了些要散开的迹象,西南方向的夜空中,一抹淡淡的苍白光晕从薄云之后透出来,隐约可以看到半轮残月。
因为气温下降,矿场的工作时长也相应减少了一些,过了晚上8点之后,巡查的守卫草草在矿工营区一带转了一圈,很快就缩着脖子回大门口的值班帐篷里烤火了。隐约能听见从他们帐篷里传出来的粗哑的笑声和谈话声。
相比之下整个矿工营区一片安静。
他们的帐篷里没有任何炭火供应,经过一天的苦力劳作之后,所有人都裹紧了自己的毯子想快点入睡,免得后半夜寒气起来之后再也睡不着。
靠近整个营区后部的位置,一顶帐篷门帘被人从里面掀起来一个小口,冷风裹挟着新鲜空气从缝隙涌进去。睡在靠门边铺位上的人在睡梦中咕哝了几句,翻了个身。
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影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看,悄悄闪身溜了出去。
因为附近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在这样的天气里,就算这些苦役犯能从营区逃出去,也撑不到最近的村庄市镇,晚间巡逻的兵士也都松懈了许多。
那个人影贴着营区边缘弯弯绕绕,最后从一处灌木缺口里钻了出去。
这里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凹地,地面原本的杂草枯黄,踩上去发出一阵细微的簌簌声。
来人往下走了几步,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接着猫下身,学猫头鹰的声音叫了两声。
这阵动静打破了夜晚的寂静,远近低矮的灌丛中接连响起一阵各种夜鸟的啼叫。草丛中这阵吵嚷的动静半晌才停下去,期间这人一直缩在凹地的阴影处一动不动。
大约过了5、6分钟,另一端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昏暗中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一阵低低的笑声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响起:“看来勋爵的身手还是不减当年啊。”
刚好这时头顶的薄云彻底散开一道口子,苍白的月光洒下来,将这片凹地照亮了。
其中一个高瘦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柄匕首,欺身压在另一个人身上,刀刃冷冰冰的光芒就逼在对方脖颈间。
拿着刀的不是别人,正是五个月前被褫夺爵位并发配至矿场的林曼勋爵。
他的眉峰依旧尖锐,只不过原先只是泛白的眉毛现在已经变成了全白,脑门上的纹路深刻入骨,头顶周围一圈的头发也变作了花白,只一双眼睛中的目光格外锋利。
他慢慢直起身,将手中的匕首收回去,往回退了一步,开口:“想不到竟然是安东尼阁下。”
安东尼·海瑟斯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保持这被他推翻的姿势,刚好往后仰靠在这块凹地朝上的坡上,看着对面的人,语气格外闲适:“您以为会是谁?”
老林曼微微皱了皱眉,目光中的冷淡显而易见:“我以为我跟贵廷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安东尼“啧”了一声:“您这样可就让人有点心寒了啊。勋爵阁下。”
老林曼眼中闪过一道剧烈的情绪,他猛地逼上前:“那么您希望我说什么?好久不见?您能亲自过来是我的荣幸?我和教廷之间的合作和信任早在你们对皮帕动手的时候就消失了。
“我自认这么些年对教廷算是仁至义尽,之前我也警告过你们,不论我做了什么,那是我自己的事,跟我两个儿子毫无关系,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话的?你们把皮帕扔下台伯河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从今往后我和教廷不会再有半点关系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其中蕴含的山雨欲来的愤怒却是显而易见。
安东尼没有马上说话,他盯着老林曼的目光一点一点冷下去,最后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嘲笑表情:“我原本以为您会更聪明一点,现在看来,是教皇对您的期待值太高了。”
老林曼后退了一步:“您是什么意思?”
安东尼站起来,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灰土:“动动脑子吧勋爵阁下。那个时候教廷和您的合作进展顺利,我们为什么要突然反水?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失去了您这一颗棋子,教廷去哪里找一个人安插进宫廷的政务中?”
老林曼冷笑了一声:“安东尼阁下,您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光明券的事情暴露,教廷急需一个替罪羊,皮帕会死吗?”
安东尼点头:“确实,可是有两点让我提醒您一下,第一,您儿子的尸体被化装成的那个人,先前确实是教廷的线人,但是在出事前一天他失踪了,我们没找到人。第二,那批伪造的光明券,上面所用的印油确实是教廷制作的,但是不仅只有教廷有这东西的配方。这整件事情发生的时机,您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老林曼沉默下去,眼神中露出了几分思索。
安东尼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哼笑一声:“给您留那个口信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想清楚敌人究竟是谁,免得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情。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应该恭喜您。您的大儿子波佩尔阁下,在圣骑士团升任了第一席位圣骑士。不用我说您也明白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吧?现在看来,王室不仅对勋爵府手下留情了,好像对波佩尔格外青睐呢。”
老林曼眼中有寒芒一闪而过,断然开口:“波佩尔不会做有损家族的事。王室善待他,也只是出于他在圣骑士团的位置考虑。”
安东尼脸上的神情变得似笑非笑起来:“我该怎么说呢,您对我们的领主忠心耿耿?哈,真是讽刺。波佩尔会不会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好像是整个事件中唯一的最大的收益者呢。或许他天生运气就很好?”
老林曼垂下眼睛没有接话。
安东尼却不打算再在这里多待了:“好好考虑考虑吧勋爵阁下,您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只看你怎么选罢了。啊对了,我来之前听说,前两天女犯营那边爆发了一次伤寒,死了好几个人,其中好像就有夫人吧?真是太遗憾了,请接受我,以及教皇阁下的衷心问候。”
说着他微微弯下腰,优雅地行了一礼。
林曼此前的脸色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变化,唯独听完这一句之后,整个人的脊背好像骤然弯了下去。
安东尼不再看他:“苦役营里允许信教,后天我会代表教廷到这边做一次祝祷,那个时候是您最后的机会了。好好考虑考虑吧,勋爵阁下。晚安。”
距离这处营地大概十多公里的山脚下,岔路口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同样通体纯黑,毛色哪怕在暗淡的夜色下也能看出光滑油亮,蹄子上都包了薄布以免发出太大的动静。
车厢前面右侧的立柱旁挂了一盏小小的风灯,火苗微弱,映出了旁边坐着的佩森的侧脸。
没过多久,一阵隐约的马蹄声从下山的方向传来。
佩森微微动了动,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上了座位旁的剑柄。
又过了几分钟,那阵马蹄声慢慢明显起来,接着一人一骑的身影从半山腰那条蜿蜒的灰色小路上冒出了头。
佩森仔细辨认了几秒,微微松了口气,但是握剑的手并没有松开。
安东尼一路直奔那辆马车,黑色的斗篷在他身后仿佛张开了巨大的翅膀。
来到马车前面十来米的地方,他慢慢勒停了坐骑,翻身跳下马背,大步走到马车车厢门一侧,单膝跪了下去:“教皇阁下。”
随着他的声音,佩森从前面赶车的位置上下来,走到门边,将车厢门拉开了一条缝。
夜色勾勒出一道冷硬的侧脸轮廓,西奥多·恩里克三世并没有转头看过来,他怀里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手指轻轻在猫咪脊背上抚过,淡淡开口:“见到人了?”
安东尼抬头:“是,话也带到了,只不过看他的样子不能马上做决定。我告诉了他最后期限,从他的举止神情判断,他已经对王室起疑了。”
“晟国使者那个案子呢?这么长时间,怎么也该有点结果了吧?”教皇略微侧头,眼角瞥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