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学,当在明?伦、应典、知民、顺仁、赏罚、惟贤……”

如果说历史?给了帝王什?么借鉴,那必然是上面这些。吸取教训,要也从这些反面典型入手。

“臣伏读圣策曰:何习以治之道也?当治者,问学日新,淑待天下?,纵聪明?天锡,亦有骄败毁业之君,纵起难百艰,且德沛纵达,不失明?主之青笔留睐……”

圣上的问题是如何学习史?书?上少年?帝王的治世之理,那做皇帝,都要学最新的知识来适应最新的环境。可?是有些皇帝,少年?时就足以震古烁今,谁想到后来遗臭万年?。也有些少年?帝王起势时很多困难,不被人?看好,但仍然能德治天下?,让历史?为?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只看谁好谁坏,要以发展的眼光,寻找适合的方法。

梁道玄想了想,既然问题侧重以史?为?鉴,那他理应加一些对史?料的强调:列举古圣贤王和?暴虐昏君报菜名实在无有趣味,想来在座者大多都如此砥砺奋言,随波逐流的字句今天就免了吧。

“道业之重,凡帝王者,无不所行踽踽……”

即便列举,也不可?生硬,梁道玄斟酌之后,改了之前有周一代文武的部分,表明?史?书?上甭管好的坏的皇帝,他们的使命都是一样的:既要对祖宗基业负责,也要对江山人?民尽责。且不论王朝一统江山年?代的帝王,春秋战国时期的少年?君主,也有可?以借鉴砥砺自己?的地方。

楚庄王年?纪轻轻继位,甚至还曾受过?挟持绑架,后来成长中亲政作为?,后问鼎中原,位列春秋五霸。最重要的是他主导建设的水利工程,是真正利国利民的事业。

梁道玄写:“决期思之水,而灌云雩之野②,累世之赞,非其年?少得聪一鸣惊人?,而其励精图治,不问世运,而问苍生。”

用乱世的君主举例,未必说服力更胜一筹,而是可?以引出他真正的论点?:环境并不能完全决定一个帝王的成长,教育和?辅佐才是关键。

“帝之所以为?帝,天也,地也,人?也,时也……”

问题说皇帝继承江山年?龄小经验少,那怎么?难道遇见年?纪足够一继位就开始发癫的那些皇帝就好辅佐了么?问题就不存在了么?咱们做臣子的日子就不过?了?大家一起去死?这显然不行。乱世中,想求贤达辅佐是难事,但是如今伏惟圣朝统御海宇,天下?贤士此时此刻就济济一堂,比乱世时想要励精图治要容易的多。

梁道玄写了一阵例子,觉得差不多够了,按照草稿后部的结构,填充了许多言之有物的内容,让论据膨胀到足以承托论点?,给出策问题中的必答内容。

既要从史?籍中,从古圣贤王那些有教育意义的例子中寻求答案,也要让皇帝走到现?实他所统治的时代里,了解百姓和?江山,用发自内心的热爱,去感受那些例子里所饱含的精神和?意义,而不是在例子里,寻找最终的答案。

眼睛略微有点?辣感。就快写完文章,梁道玄去摸刺痛的额头,原来是伤口又?开裂了,似乎里面还有木刺。他忍着疼,拔出小小一片,仍在桌上旁边,拿写有粗稿的纸往额头上按了一会儿,血才止住。

这时,他抬头去看计时的焚香,已然烧至最末。

梁道玄轻轻吸气,结尾他还没有拟出草稿,但书?至此时,心怀滔涌,想说得话不必思索,自然而然落笔成章。

他最终诉诸笔端的,是全篇真挚谏言回答的冗长余音:

“臣一介布衣,握笔至此,惟愿陛下?明?恕。天地苍苍,实生兆民,陛下?之心,垂旷苍生之福,陛下?冲龄践祚犹如跋山涉川,上时辛,登临之顶,方视万物仰赖,天行之道,述不及焉。臣诚以言冒,请陛下?永安。臣谨对。”

细细微风扫过?试卷,将?墨迹缓缓化干,执礼之人?敲鸣玉罄,最后一截香灰落入鼎中。

崇宁二年?科举殿试就此结束。

第42章 第42章 金殿极策(三)

集英殿有两厢偏殿, 东殿宽阔多设座椅花靠,纳光入室多雕栅窗,历届殿试结束后考生均在此处休憩,水饮茶点各色纷繁, 名字都?讨了口彩, 是御膳房次次专做的。

午时早过, 天不?亮就起来入宫的考生们皆已疲饿,考试时全神贯注恍然不?觉,结束后骤然饥肠辘辘各个抓心挠肝。原本都?是如此, 但这次负责添茶点的太监却发?现众考生都?围着一人而坐,那人不?是旁的,正是当?朝太后的哥哥、皇帝的舅舅梁道玄。

“真不?用?叫太医吗?这应该不?坏什么规矩吧?”

一人看着梁道玄额角和眉骨的渗血,不?免胆寒, 却也?拿不?准注意。

“叫个太医, 让太监传话?的事?, 我想还不?至于……”

此时为避免传递消息, 官生隔离,殿内考生没法向引领自己的礼部侍郎程稚卿发?问?,只能面面相觑。

“你感觉还好吧?”也?有人主打一个柔情关心,拿自己的巾帕给梁道玄擦血, 没有半点嫌弃。

“吃点东西?……”还有人主动传碟递茶。

国舅大人脖子上的勒痕只看一眼就够让人呼吸困难,加上渗血的伤和眼睛里这么久都?不?怎么消退的红血丝,可想而知方才有多心惊,只是他们还不?知是遇刺, 以为宫中?冷宫看管不?严出了纰漏,又或者哪里的宫女发?疯坏了宫中?规矩。

到底是读书人,此刻纵然好奇, 也?不?是多问?的时候,各个嘴巴很紧,关切倒是真的。

能入殿试,即便家境优渥,也?免不?了寒窗苦读十余年,多少对靠恩荫抄近路的公卿官宦子弟有那么些鄙夷。可梁国舅是一路同他们考过来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又是太后的亲哥,要?恩荫不?是说一句就能走上坦途么?还是熬着考试的艰难,一步步到殿试。甚至还连中?两元,教人不?得不?钦佩。

还有重要?一因果:他们这批考生入京参加省试前,大多受了京畿道附近连雨灾的影响,各处滞留徒增花销,多亏太后与圣上垂恩,免去食宿费用?,命帝京周边寺庙收容,这才平安顺遂入了殿试考场,如今又成了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若半点不?念这份隆恩,实在有辱斯文。

此刻嘘寒问?暖,即便有人是好奇,但大多也?是出于真意,看看有什么能帮帮太后皇帝的亲人这位年轻国舅的忙。

梁道玄考完起身?离殿那一刻方觉有些头?晕,还那绝命一勒的关系,不?过走出几步便站得稳了,加上到偏殿多喝了些清茶,歇息一会儿,他已能朝关心自己的同榜们表示感谢:“我还好,多谢诸位关心。太医还是先别叫了。宫中?殿试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类事?,从前没有先例,若是破例,总归是为我,难免惹人非议,非议我也?就罢了,非议起我们一榜托大,实在有亏佳誉。”

这样说当?然也?是怕别人议论他亲妹妹和亲外甥有偏私之嫌,但也?同样兼顾了在场之人的颜面。要?知道万一有人背后挑理,说一句如果不?是国舅爷出事?,这些读书人还会这么上心么?说是读圣贤书,结果各个趋炎附势,再加一句前后不?靠的“负心皆是读书人”之类,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这样说,众同榜之人也?都?明白话?中?的回护之意,更悦服于梁道玄的心思?缜密与修身?洁行。

梁道玄的血倒是止住,身?体除了脖子是真的痛,其他地方倒没有什么。他一一感谢诸位的关心,环顾一圈,见一给自己递巾帕的蓝衣白面书生正是那日尚书省时,主动谈论高官之明德如春风入沐的那位,他反应还是没有受到伤痛影响,当?即起身?见礼道:“这位同侪,可否借一步说话?,向你打听一人。”

蓝衣进士倒也?爽朗,只道:“请。”

二人到殿侧,梁道玄率先自我介绍:“在下姓梁,名道玄,字玄之,敢问?同侪如何称呼。”规矩就是这样,即便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谁,想问?人家的名字前,也?要?自我介绍一番,礼数仍旧不?便。

“在下陆春和,字景平,海西?道晏州人士。”陆春和似乎有一瞬犹豫,最终还是选定?了称呼,“国舅多礼了。”

作为国舅,想不?被人看重这份姻亲是不?大可能,要?为这个纠结,梁道玄也?不?用?和人讲话?了。他仍旧保持同榜直接的固有称谓,言辞和神情都?十分自然:“陆同侪,有一事?我想请教。可否还记得那日在尚书省录名完毕后,你在中?道与同乡闲聊,一荔衣考生忽然出现反驳之事??”

大概这事儿过于莫名其妙,陆春和印象很深,只是有些赧然,笑道:“国舅也?见着了?实在是……我也?是冒失言语,让国舅见笑。那位仁兄与我一道借住在京郊西山的慈定?寺,是沧北西道嘉州人士,省试前,我们因言语投契,常常坐而论道讲文,互相提点,故而熟稔些,那日他回去后又找了我,连连道歉,说没有顾及我的颜面,甚是愧疚。我倒没放在心上,我俩也?算一笑而过。只是他又告诫我说,他日身?在官场,这样冒失的话?万不?能脱口而出,所言当?慎之又慎,天下庙堂最高,登高便要?防险,口慎目明,才是为官之道。”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也是惭愧,比他还大上四五岁,白读了这些年书,贸贸然不?知天高地厚,竟妄议起朝廷命官,真以为自己即将一步登天,乱了礼法……”

在诸位考生眼中?,此次事?件是有疯妇作乱,并不知晓梁道玄竟遭人行刺。为避免给同榜带来不?必要?的焦虑,梁道玄决定?还是暂不?多说,只诱言道:“那日我不过一听一过,只是今日此人未至,不?知有何事会耽搁殿试?”

“不?会啊!”陆春和大惊,“蒲兄是与我一道自慈定寺搭乘沙弥师傅的马车入京的,怎么会……”

听到蒲兄两个字,回忆至遇害之时,那刺客言语中?的话?……

“狗贼!你和你妹妹害死?我干爹!今日我就要?为他报仇!”

梁道玄无?需深思?,便猜测到了这位蒲兄的身?份。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看见陆春和正焦虑地用?目光审视殿内一百余殿试考生,一个个望过去,在最终没有找到熟识之人的面孔后,他整张脸都?惨白下去,嗫喏道:“这……这怎么可能?入宫前,我俩还一道领了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