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稍安勿躁,沈大人?吩咐了,要奴才和您如实回禀。这宫中啊出了大事,梁国舅他竟然遇见了刺客!”
梁惜月眼前漆黑一片,膝盖软若尘泥,整个人?向?后仰去,身旁侍女?惊叫去扶,公公也大惊失色帮着扇风,呼喊人?去叫大夫来。
不一会儿,梁惜月睁开眼,眼泪随着颤抖的声音倾泻而出:“他……我的玄儿怎么样了……”
“国舅受了伤,现?下?还在殿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但也没有死,好坏我们做奴才的真是不知道……”公公生怕办砸了差事,再不敢大喘气,一股脑将?话全说了出来,“太后动了凤怒,发落了礼部的尚书?曹大人?,北衙左右二军全已入了宫,一则是护驾,二是排查宫中是否还有同党。南衙这八所,沈大人?说,是要进士游街时以备万全,全程随护。”
这并不能安慰到梁惜月,她哭得不能自已,唯一的念头只剩叩头求太监带话回宫,请太后开恩,看在这两年?的份儿上,放玄儿回北威府去,让他继续做自己?膝下?那快活的少年?郎……
可?她又?恨自己?清楚明?白,玄儿是何等不拔之志,他外表随和?风雅,内心却有松贞玉刚之势,此刻必然奋笔疾书?,自己?苦求只会让他难堪。
心裂欲碎的痛几?乎要让梁惜月喘不上气,太监也惶恐不安,不住安慰,最后不得已,压低声音道:“现?下?宫中涉事的人?都教沈大人?关进了内侍省典刑司,什?么钢筋铁骨在那里也都要吐干净实话,说不定国舅爷他考完登高及第,真相就水落石出了……夫人?,您是国舅爷的长辈……这么说吧,在咱们外人?眼中,那就是他的母亲!现?下?皇宫可?是滴水不漏的封着,沈大人?命奴才单给承宁伯府递消息出来,您还不明?白么?这时候您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啊!”
听了这话,梁惜月目光呆滞朝虚空里望去,须臾,目光又?重归镇定,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向?太监谢道:“多亏公公提点?。”
太监暗暗叹服这一家人?的刚毅品性,虽不是亲生母子,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品格,教人?好生敬佩,也不敢托大领谢,避开一步道:“夫人?过?谦了,这都是沈大人?的意思,他知晓这事儿万一游街前开宫时传出去,到咱们这亲人?的耳中那就是晴天霹雳,可?这样透出来,您心里也有个底不是?国舅爷我是没见着,但他此刻在殿试,必然是要竭尽全力的,能安稳坐下?,他也必定已是吉人?自有天相。”
梁惜月感激沈宜,又?命人?给传讯的公公封了百两银票,再替他选了匹好马,连声告辞恭送。
“夫人?,卫大人?和?卫夫人?来了。”
侍女?不知是不是禀报的时候,又?不能不说。
“让他们先在花厅歇息,卫夫人?肠胃不好,别上春茶,换宜气的黄芪茶,我一会儿就到。”纵然五内俱焚,梁惜月还是强打起精神,她暂时不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梁道玄的小姨和?小姨夫,担心的人?她一个就够了,这二人?夫妻同心,到时又?要一并抱头痛哭去。
“那……那迎新科的彩棚还……”
“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梁惜月深吸一口气,“指不定我第一眼确认玄儿安危,只能在道旁了……”
……
“梅大人?,他们不渴么?”
枯坐一个时辰,姜霖体会到了少年?皇帝的痛苦,加之看着舅舅闷头写字,看得他也心生焦急。
他知道本次殿试代表自己?的主考是梅砚山,于是轻声发问。
小孩子的心思澄明?透亮即便他是个帝王。
梅砚山明?白皇帝的意思,也含笑低声道:“回禀圣上,我朝殿试素有常俗可?鉴,由亲试帝王赐茶,缓天子门生之渴热,以示天恩浩荡。”
“朕可?以么?”姜霖小心翼翼问道。
梅砚山笑着点?点?头。
姜霖又?回头去看帷幕后的母亲,那个隐约的影子也有点?头的动作。
姜霖大喜,底气骤然充足,向?一旁的沈宜道:“传朕旨意,赐茶。”
“遵旨。”沈宜颔首回答,转身扬声,“圣上有旨,赐茶。”
殿试是特殊环境,赐纸赐墨、赐茶添水等等,考生均不必起身行礼谢恩。
不一会儿,精致似玉的乳白色茶盏便由一个个走路没有半点?声响的太监奉至各名考生的案头。
梁道玄确实渴了,他饮了一大口,堪称茶香馥郁、清朗提神。如果不是殿试时明?令禁止直视皇帝,他一定要朝外甥笑笑。
一杯茶下?去,他的腹稿也成了草拟的字句,尚未修饰,但意思全然清晰。
梁道玄不打算陈词滥调写外戚、内监、后宫、宗室与权臣那对于少帝治世理政环境影响莫大的交错关系。
一则缘故是无趣也不符合他对自己?的与其。梁道玄纵然对自己?文笔有信心,安全写好一样能名列前茅,但想搏一搏一甲三名却犹嫌不足。省试后在病床上,他时间?多得很,仔细研读了本次入选殿试各人?的文章,其中不乏佼佼者,笔力雄厚,用典隽永,不可?不谓殿试劲敌。
二则他留了个心思,总觉得这个问题在有古怪和?没古怪之间?处于模糊当中。如果他是个普通考生,那此刻自然摆史?料谈利弊,能从三皇五帝讲至本朝太【】祖太宗,根本无需担忧阐述倾向?是否偏颇,只要文字理论皆备,各述有宗即可?。
然而他不是。他当然可?以装作普通考生的样子,为?了避免旁人?认出,在策问答卷上刻意着墨痛陈自古少帝临朝外戚的不当作为?,自开篇到结尾,不歇气写三个时辰骂外戚的话,对自己?的行文能力和?知识典故储备来说并不是很难。谁让自古外戚大多混账,这也不是他的错。
但当结果揭晓,这篇文章点?得高甲,他有何脸面自外甥手中接过?御封的名次?往后他的仕途之上,明?面上也许大家并不会直言他是靠着违心辱骂自己?得来的及第,背后指摘,他又?能夺得过?去么?
即便这些他全都抛诸脑后,可?集英殿内的妹妹,听着自己?写出的试卷内容,改会怎么想?小外甥早晚都会长大,他长大后再见自己?,想起这文章的内容,身为?一个外戚舅舅,自己?有何脸面辅佐教导他君临万方?
智者不应弛己?于窘境。
想要说出的每个字每句话有应有的力度,其实古圣贤早已各处了答案: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①
这也是他写下?文章的用心。
有朝一日,小外甥会成为?亲政的帝王,或许自己?未必会陪伴他走完帝王的一生,但如若哪天他需要孤独面对历代帝王都不得不面对的权力阴霾,面对万人?之上无可?避免的挑战与危厄,他会想起在五岁时人?生第一次主持殿试的那个上午,他的舅舅坐在集英殿中,用爱护他的决心,写出鼓舞守护他未来前行的答卷。
这个答案其实未必尽善尽美,也做不到适时而动解决一切问题,但它会成为?小皇帝信念来源。
出题的人?并不能理解梁道玄的心,所以他们也不能预知,这份答卷,将?是如何的千钧之重。
因为?这不只是一名考生祈求帝王垂青,成全自己?通天之路求仁之心的手段;而是一个满怀希冀的舅舅,为?他的外甥所苦心孤诣的百卉含英之亲厚深情。
梁道玄再磨了回磨,轻轻撂下?墨条,自己?都没察觉他在多温柔地笑着看这一篇草稿。
而后,他提笔,开始最终抄誊:
“臣对:夫固国当益黎民,兴世当善百业。《书?》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行此善业,典籍自冲龄及万岁,天下?之君,莫不明?当。”
很简单,他只要跳出辩论到底怎么对少年?皇帝是好的,该亲近谁远离谁这种身份立场,而着眼于更宏观更大的视野,就能会当凌绝顶,找到最适合讨论这个问题的角度。
辅佐圣上治理好国家,那圣上就要明?白《尚书?》里民为?邦本的典故。兴盛治世,以民为?先,百业兴则王朝兴,典籍所载哪个皇帝做好此事,无论是冲龄还是暮年?,那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能为?人?民创造幸福的帝王。这才是少年?皇帝要学习的根本,这才是一个皇帝从小要培养的担当。
立论的高度有了,诸多论点?要向?四方渗透,潜移默化,以柔和?的方式呈现?理论的强悍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