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凉,严峫心想,可我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在寒天雪地里,他的手和心口,明明都是热的。
他想起那年,江停在他面前踏着乱琼碎玉而来,衣袂翩翩,从容周全,不过十二三岁, 挺拔身姿却如同玉竹,一柄长剑舞得那样漂亮。他裹在江停的披风里,就像置身在一处牢不可摧的庇护所里一般安宁暖和。
十二年过去,那英姿飒爽的少年,却在严峫不知道的地方,被一点一点折断打碎了。
胸腔又酸又胀,那经年的念想,长久的追寻,甚至每每入梦的隐秘情思汇拢一处,在血脉中奔涌翻滚。严峫蓦地想起那年上巳,他们在温泉池水里,江停精神不济,泡到一半便靠着他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他任由江停倚着,尽力避免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被窥探出来,僵硬得像一处石像。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江停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他匆匆处理好自己,去拿衣裳时,不经意间透过竹栅看见江停正在冲洗身子,脸颊带着一点薄薄的红晕,好看得摄人心神。
还有裹着两床被子,共同捱过寂寂寒夜的那些夜晚,他记得自己有一次发了噩梦,浑浑噩噩地在三更天里醒来,冷汗挂满一身,胸口堵得几乎上不来气。他怕扰醒江停,缩着不敢动弹,半梦半醒间却感到被谁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那怀抱并不暖和,却像是某种支撑和铠甲,让他得以安心地重新入睡。
往事抽丝剥茧,一桩桩一件件连点成线,织出一张巨大的铺天卷地的网。严峫颤动地想,他可曾也有过与我一般的心思么。
有什么东西在心脏深处叫嚣着,几乎就要破土而出。严峫开口时,声音甚至有点不自觉的紧绷:“这些事,你原不必瞒我的。江停,我……”
却在这个时候,江停苦笑着打断他:“没想到还是过早把你牵扯了进来,我总弥补你不成,实在是亏欠你太多。”
严峫的手顿了一下:“……什么?”
“你记得吗,昌永十四年,我那个时候还是岳侯爷的家仆,混在吴家商队里传递消息。出城那天我一直没有机会将信笺送出去,是偶然遇到你才想出法子把东西塞在你身上的。”江停叹了口气,“却没想到从那之后就害你家也被人盯上,郡主想必是发现了,忧心于此,才把你送去了魏将军门下。”
短暂的停顿,他接着说:“后来你投身行伍,危难之下混进乌戎军的队伍,按我的计划烧了粮仓,我却还是疏忽让你的画像落在他们手里,平白给你招来了杀身之祸,后来请命去照看你,又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如今想来,都是我的过错。”
“我亏欠于你,严副将军。这次来原也是想告诉你,若是你日后想要我办什么事情,我定当竭尽全力为你办到,就算是弥补了。”
蜡烛燃了一半,烛身上结下一串灯花,像一道道蜿蜒的泪痕。严峫一时没有接话,拿着伤药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寒风顺着门窗缝隙钻进来,一点一滴渗透到骨子里。长久的沉默后,严峫突然问:“……亏欠?”
没等江停说什么,他提起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说亏欠?”
江停就回他:“我那日若是不曾利用你,你虽会遭人勒索,受些皮肉苦头,却断不会卷进之后这些事来。”
“你别说了。”
“我欠你人情,严副将军。”
“我叫你别说了!”严峫低低呵斥了声,在江停毫无波澜的注视下猝然站起了身,“你突然在说什么?你有什么好亏欠的!江停,你那日若是不曾救我,我就死了!”
江停看着他,神色一如往常,好像连严峫此刻的反应都尽在他意料之内。严峫微微一怔,仅迷茫了一瞬,跟着就明白了这又是如何阴狠的一个计策。
在那一刹那,他却突兀地想,你知不知道我念了你整整三年,我们刚刚一同出生入死一遭,你现在居然来跟我说这些?
原本蹿上来的气焰很快又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冰寒彻骨的平静。他为与江停之间这不合时宜的默契荒唐讽刺得想要发笑,却蓦地发觉自己的喉咙一阵发紧,涩苦一点一点从心口泛了上来,麻木了他的声带和舌根。
许久,在那近乎冷酷的注视下,像是用尽力气,严峫才终于挤出一点声音。
他说:“你不必拿这些伎俩对付我。”
他将药瓶放在桌上,起身离开了。
那晚本该交根托底的夜谈就那样冷不丁匆匆收了场。而在那之后,江停便开始断断续续的感染、发热、风寒……关于他肩上的伤口,他确实没有说谎,没伤到要害但他却没说暗兵所的刀刃都是淬了南疆毒草汁液的,危及不到性命,却会让伤口反复发脓难以愈合,是乌戎人最惯常用的折磨人的下作手段。
就这样折腾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又一年新春来临,他们都没再找到第二次好好说话的机会。
严峫对外揽下了所有照顾陆先生的活计,仍旧像往常一样看着他每日服药,替他清理伤口,偶尔买些甜果子,在他精神好些时与他谈论军报,理智得一点都不耽误军中之事。那晚语焉不详的对峙就好像一个无伤大雅的插曲,随着光阴流逝被草草揭过,面上又恢复了那状似毫无波澜的平和。
只有严峫自己知道,他的心好像被什么看似无害的细线层层缠住,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却只要轻轻一扯,就能勒出血来。
三月,云州查出了一处与乌戎私相联络的香料店,好险拦下了一份有关城防部署的情报。
四月,京城传来消息,乌戎来的小质子一日夜里突发恶疾,不治暴毙。
五月,按捺不住的乌戎军终于率先向边南最南端的戍州发起了攻击。严峫领了命,率军前去支援。
他走的那天,江停没去送他。
天地岁月流转如白驹过隙,嫩芽逐渐枯萎,花苞层层败落,忽然之间,昌永二十六年的炎夏与凉秋都已过去。戍州的战事僵持了几个月,乌戎铁骑被死死拦在关外,虽并未攻破防守,却又好像知道宣人几时突击,几时夜袭,总能有所防备。
严峫回益城复命那日是个阴天。今冬尚未落雪,呼出的气息就已经有一团团白雾了。恹恹日光被浓重的云遮在后面,连天白茫茫的一片,远远望去,会恍若让人有种云层向下坍落的错觉。书房里,严峫简明扼要地将这几个月军情报了一遍给魏将军,临到说完时,屋外突然又进了一人。
江停端着茶盘,芜山小种略显清甜的香气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似乎是已经知道了严峫回程的消息,茶盘上不多不少正好三盏。魏将军端过一盏来润了喉咙,将军报略略看了一遍:“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有事与你说。”
严峫告了礼,转身欲走,魏将军又开口:“你也留下。”
关于桐州送来的信纸上有南疆的花草苦味这一情况是江停前日里无意间发现的。他在乌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那边一些特别的植株味道很是敏感。桐州的信送来要途经元山,因为被山阻隔,那处并不富裕,却也没出过什么山匪祸事,在边南几处城中,显得尤为不起眼,总是很容易就叫人忽略。眼下乌戎的细作混在军中已不是秘密了,可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恰巧严峫此次从戍州回程的消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魏将军思虑再三,希望他能带几个人装成商贩,轻装和陆先生一同去桐州探探底细。
严峫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感觉。军中事务将军亲下的命令,他向来是无有不从的。从将军府告别出来已是深夜,江停与他一道出门,穿过巷口后却走了相反的方向。又半年未见,若换作从前,严峫定要好好拉住他闲扯一番,如今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喉头却苦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白色的影子不曾回头,不多时已行过百米,很快就要消失不见了。他近乎卑微地想:你不再住我的那处院子了吗。
可江停周身的气势那样凛冽而决绝,甚至没为彼此之间留下一丝退路。
腊月初三,前往桐州的简略商队匆匆启程了。
他们此行带的人很少,除去严峫和江停外,就只有三个装作伙计的士兵。从益城到桐州要走元山山道,那半山腰的清泉寺,就是严峫定下要第一个去打探的地方。
借口雪天行路艰难,到庙里落脚暂歇已是午后。接待他们的是个圆头圆脑,法号苦觉的小和尚。这座庙宇不大,黄墙黛瓦,院中种有一棵粗壮的菩提树,看得出已活了许多年。严峫使了眼色叫几个部下去周围查看有无异样,他自己则打算想法子去与主持面上一面。江停与他一道被请在院中稍作等候。前面大雄宝殿内,金身大肚的弥勒佛正坐中央,金色垂坠的帐幔下,是整洁的灯台与香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严峫在殿前看了一会儿,突然迈了几步进去,在蒲团上正襟跪下。
江停只当他是想做样子做得像些,也跟着进去了。
请香,作揖,默念心愿,上香叩首。殿前一时没有人来,偌大院落中只有他们二人衣料与蒲团摩擦时的细微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严峫突然道:“没想到你也会信这些。”
这实在是相当大不敬的一句话。江停默默替他悔过了几句。
撇开正经议事之外,他们上一次这样闲散地说话,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佛殿内原本是不许妄语的,可眼下四下无人,多少让人有些心生懈怠。江停还跪着,目不斜视地回他:“信与不信,本也并无多大差别。严副将不也如此吗。”
严峫却说:“我所悔过,是因为我心里不得清静,哪怕遭人拒绝,也还是控制不住地生出许多歪心邪念。陆先生呢,你原来也会动歪心思吗?”
他这话暧昧不明、别有所指的意味太重,江停果然没有接话。殿外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严峫起身,走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