冽风自远处山头席卷而来,在空荡的大殿和院落中穿行而过,带起一阵佛铃细微脆响。
清泉寺内并无异动。若桐州的来信不曾在此出被做过手脚,那问题就只能出在桐州城内部了。
这样情况确定下来,一行几人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
天色趋于昏暗,冬雪纷纷扬扬,天地万物都在这大雪中被染上了一层灰败与孤寂,偶尔远处传来寒鹊悠长的啼鸣,遥遥听着,就好像一支落寞的长歌。严峫骑马走在最后面,江停在他前面不过两三米处,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发间那支粗简的木钗和宽大外袍下挺直的脊背。鹅毛大雪簌簌落在他的发上与肩头,让严峫恍惚想起那年深冬院落的桂树下,他们并肩而立,一起被雪覆上的一层薄白,彼此望着,就好像已经提前走完了这一生。
随之他便又想起一个时辰前,他从大雄宝殿出去,却并没有立即离开。彼时他靠在门外,刺骨寒意激着他的神识。他听见殿内传出的模糊响动,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我动过啊。”
他听见江停说:“怎么会没动过歪心思呢。”
繁杂的心绪五味杂陈,原来那些混杂眷恋的猜疑,掺着怨怼的默契,百十天以来的孤苦怅然,以及更早的,上千个日夜的心心念念,辗转难侧,都能如此在那句呢喃中溃不成军。
江停。江停啊。山道漫漫,天地苍茫,在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地方,严峫近乎热切地看着不远处他那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无数次徐徐入梦来的窄瘦身影,呼出一口战栗而浑浊的气息。
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太多牵累、苦恨和刺痛,可只消轻轻唤一声,他便向你投来目光的那一刻,竟总还是会觉得开心的。
可这一次那道目光里并没有一贯的宁静与平和。他看到江停的瞳孔骤然扩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惊恐地失声呵道:“严峫!”
在严峫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那柄箭已经射穿他的肩胛。他不受控制地翻倒下来,在意识弥留的最后一刻,隐约感到有谁护住了他的头颈和脊背,随他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未完待续.
颜
第0章八章小
“再去拿些金疮药!”
“止血散……止血散不够了!在后面左数第二格里!”
“知州大人!”、“哎呀别叫唤了!快去给大娘子帮手!”
“谁来管管另一个!让他躺着快别动了!哎哟我的亲娘哎,撞到后脑勺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个声音洪亮的女声气急败坏地喊:“摁住他!……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取我的针过来!”
“严峫!严峫,”有什么人握住了他的手,贴在一处冰凉但柔软的地方,“看着我,严峫,听得见吗?看着我,你醒一醒……”
叫喊声,脚步声,细布撕扯声,无数嘈杂的响动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它们扭曲,模糊,晃动,耳边所有一切都好像是泡在水里,闷闷沉沉的,叫人听不真切。
“江……”
“我在这儿严峫,你看着我,没事的,已经安全了。你命大得很,没伤到心脉和骨头,你不会有事的。”
严峫茫然听着,无法从那些话里处理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感觉自己好像处在一片虚无之中,五感所及没有任何真实的存在。只有那个人始终死死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他握了很久,久到肌肤相贴的地方几乎生在一起,冰凉的手心逐渐捂得温热。一阵剧痛袭来,然后有什么滚落的液体顺着指骨和手背蜿蜒滑下,像一道道牢不可破的枷锁,终于硬生生地把严峫从半空重新扯回了地面。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门窗紧紧闭着,屋内火盆燃得正旺。腊月深冬的天气,外头的风一阵阵撞上窗楞,呼啸的声音像是催人性命的野兽般可怖。灯烛已经熄了,夜色昏暗,严峫一时看不清任何东西。刚恢复意识的头脑浑浑噩噩,他迷茫地想,发生什么了,我在哪里,江停呢?
他隐约记得最后的场景是从清泉寺出来,在去往桐州的山道上。白雪皑皑,他刚刚不太光彩地窥探到江停的秘密,有什么话想要说的然后江停那堪称惊恐的眼神便很快溯着记忆倒回他的脑海。
严峫心头微微一震,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好,江停心脉弱,不能这么吓他。
老旧竹床在他的动弹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声。到底是青年人身强体健,心神一旦稳下来,身体便很快恢复了一些力气。严峫平了平呼吸,立刻就想起身去确认其他几人的安危却在这时,有谁轻轻扯住了他的手他才发现自己一直还被人握着。
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上半身伏在他床边的江停支起一点身子,嗓音喑哑地问:“你醒了吗,别乱动,觉得哪里难受?跟我说。”
手心温温热着,带有薄茧的指腹触感明显。严峫看着他近在咫尺、疲倦狼狈的一张脸,突然鼻子就酸了。
“你可……你可真是有出息。”
房内没有其他人,风声已经停了,窗户开了一点,往外看去,黑乎乎的群山万籁俱寂,估摸时辰是到了后半夜。江停点了灯,去拿角落一直温在炉上的药过来,当归首当其冲的苦味很快在屋内弥散。严峫缩在床褥里没动,看江停一边熟练地吹凉,一边拿帕子来把他额前脖颈的冷汗都细细擦了,指背掠过他发红的眼眶,轻轻柔柔的:“总不能是叫疼哭了吧,堂堂严副将军,都二十有三了,还跟小孩儿一样哭鼻子呢?”
“你好没良心,”严峫倒是没真哭出来,只是眼眶一时红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反击,“你每次喝完药还要吃些果子呢,我哪次去给你买时推脱过,铺子掌柜都熟识我了。”
江停好笑似的看着他:“看来你是没事了。既然这么有力气,自己端着把药喝了吧。”
“……”谁料刚刚还伶牙俐齿的严副将军突然靠着床头一倒,歪着身子便哼唧起来,“哎呀不行,疼啊……疼得快死人了,哎哟,江停你快给我看看,我这胳膊是不是不能要了,我以后是不是带不了兵了,带不了兵我怎么办啊,我后半辈子是不是要一生孤苦无依了,哎呀好疼啊……”
他装得那样熟练,一边演技浮夸地叫唤一边偷瞥着眼睛去看江停,心想这没良心的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墙后咚咚传来几声砸墙声,只听一个女人中气十足地吼道:“你家祖坟冒了青烟了!你那点儿伤也就是口子深了些!骨头屁事儿没有!差不多得了!深更半夜的能不能别鬼叫你不歇我还要歇呢!!!”
严峫:“……”
气氛诡异地静了几秒,江停好整以暇地看着严峫空白的表情,笑着问:“喝不喝药?”
严峫僵硬地坐正了身体,点了点头。江停也没说什么,到底还是一勺一勺哄小孩儿似的喂药给他了。
山道遇袭的事转眼已经过去一旬。仔细躺了一阵下来,严峫的精气神很快就养回不少。那天他们才刚从寺里离开不到一个时辰,那伙人就直接冲着杀人灭口来了,说不好是与寺里的人有联系还是一早就埋伏在山道旁,不打算放任何脸生的行客进入桐州不过从他们不管不顾直接动手的方式来看,江停猜该是后者,也就是说他们是真的把严峫一行当做商贩来处理,风声应该暂时还没走漏。
回想那天情况太急,他们寡不敌众,严峫又中了箭,江停慌忙中只来得及保住他一人安全,抱着他一起滑下山坡逃匿行踪。他们一行五人,石头和小柳为了给他们断后折在了山道上,老程之后也随着江停滑了下来,但他后背伤得太重,到现在人还没醒。好在机缘巧合,那天山坡下正有一队人马经过,及时施以援手前来搭救,才好险帮他们逃脱了追杀正是桐州的刘知州和他夫人。桐州有问题的事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严峫听到这一身份时还略有惊讶地挑了下眉,问江停:“桐州内部竟不是一条心的?”
彼时江停正在帮他把药换下,用新的细布包扎伤口:“据刘知州的意思,是他底下的幕僚早就拿住了府里的命脉,他为了保住一双儿女不受连累,一直假装不知道此事,暗地里几次想往外递送消息,可惜发觉得太晚,山道早就被人设了伏。他于是便再想其他法子,这才恰巧能遇到我们。”
从严峫的眼神来看,江停猜他大概是想痛斥刘知州“软弱无能”。但好歹也是他家李大娘子医术精湛才救下了人,严峫张了张嘴,还是把多余的话咽下了:“现在怎么办,你的伤还要紧吗?”
说着他又不放心,上手就去把江停拽过来,撩开衣服要亲眼查看。
深冬冻雪坚硬,说是滑下来,其实跟滚着摔下去差不多。那天是江停拿自己做垫底护着严峫身上的要害处,严峫安全了,他自己却添了许多挫伤和擦伤的淤青血口最严重的一处是在眉骨,被锋利的山石撞出半个巴掌大的青紫伤痕,据说一个搞不好就真的伤到眼睛了,到现在还微微有点肿着,严峫每次看,都会感到一阵后怕。
江停自己倒不怎么在意:“我的伤够多了,再多这一处也不多。怎么,严副将还怕我破了相不成?便是真破了也没什么好在乎的。”
却听严峫怔怔念叨道:“我心疼你。”
他的手还贴在江停柔软的脸颊上,四目相对,这话未免有些过于直白和热烈。江停果然匆匆提着药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