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性情耿直,把宫外百姓说皇上昏聩之类的话直接说出来,一直站在一旁的江尚书连忙拉了拉商太傅的袖子冲他摇了摇头。
“皇上,老臣亦有奏报!”江尚书上前一步,面色凝重地高举笏板,“昨日子时四刻,自京师往北三百余里的通州郡地动山摇,地渠裂隙宽达丈许,深可没人。方圆百里皆有震感,百姓压死砸伤者,不可计数。房屋官庐皆有损毁,眼下这救灾拨款迫在眉睫,也需皇上给个准数,臣等才好马上安排人前去赈灾啊!”
乾宁殿里,皇帝却是一直怔怔地坐在案前,看着面前一炷静神香烧尽,灰烬无声地落进熏炉之中后,他仰颈将面前的酒又一饮而尽,被酒蒸红的脸上,胡楂密布,神色委顿地猛然拍了下桌子:“承恩!”
承恩公公听见这声呼唤,顿时如蒙大赦般跑了进来:“皇上!”
“你说这地震何以早不震,晚不震,偏是这个时候呢?难不成,真是上天也觉得朕贵为天子,却被自己的儿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连自己头上这顶绿帽子是真是假都无法想通,所以降此灾厄,给朕雪上加霜?”
“皇、皇上多虑了!”承恩连忙跪倒,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奴才、奴才倒是听说钦天监那边的凌监正在下朝时曾私下议论过,说是夜观天象,似是早有示警。因着青龙蟠东,首尾相连难以高腾,主东宫不稳,国势晦暗……”
“东宫不稳,国势晦暗?”皇帝喃喃复述了一遍,却是哈哈笑了起来,“你瞧没瞧出来,朕这乾宁宫外,跪了满地的文武朝臣,口口声声为国为民,但是字字诛心,都是在逼着朕呢!他们个个想逼着朕把那逆子放出来,再让他骑到朕的头上,彻底把朕这一国之君架空,让朕这个皇帝成为一个摆设、一个笑话、一个古往今来最不堪的天子!”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几近咆哮道,“你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滚!给朕有多远滚多远!朕养着他们就是为了替朕分忧的,他们差事办得好还则罢了,办不好就给朕摘了帽子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才这便出去打发了他们,陛下切莫因此气伤身子!”承恩连声劝着,从内殿退了出来。可是走出来时就发现,皇上那声咆哮显然所有人都听见了,而且个个气得面色铁青,原本恭敬的神态,都变作或无奈或失望之色,也就是江远声这种两朝老臣,还怀着一丝恭谨,向着皇上所立方向跪了下去:“臣等领命告退!”
与此刻的乾宁殿相比,东华宫那边却是安静得有些吓人。
自从那日带着一脖子血和一脸瘀青的初一被众侍卫“请”回东华宫后,他便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别说梁公公不敢问,就是一向话多的月云旗都变得沉稳少言了几分,只是每日按时送些饭菜进去。初一虽然不说话只埋头读书,但饭菜还是照样吃,多少让他们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殿下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吓人。要不,等天黑了,你找准时机出去一趟吧!”梁公公送了几样点心进去却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后,满面忧色道。
月云旗撇嘴道:“出去容易,只是殿下出不去,光咱们出去有什么用?”
“依我看,眼下也只有蓁嫔娘娘和谢姑娘能让殿下心里稍稍安慰些。谢姑娘现在受着伤,只能是你去找蓁嫔娘娘一趟。好歹带封手书什么的回来,让娘娘好好开解殿下几句,等殿下看开了心里兴许能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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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云旗一想,觉得也有些道理,当下点头答应。等到入夜时分,宫中各处灯火熄了大半,才飞身掠上墙头。正想离开,他却冷不防看到一个诡异的身影从墙头冒了出来,顿时瞪大了双眼。
以东华宫的防卫之森严,他实在很难相信有人能不惊动一众侍卫爬到这儿来,当下脚尖点地,悄无声息地向那身影看去。
不多时,万籁俱寂的东华宫里,连烛火都已熄灭的黑暗中,却是传来一阵奇怪的异响。
“殿下,”月云旗忽然在外面小声提醒道,“您睡了吗?”
“何事?”初一从床上支起身子,现下已是亥正时分,以自己对月云旗的了解,若是没什么事,他应该不会特意跑来吵醒自己。
事实上,月云旗没有回话,却是将殿门轻轻拉开一条缝,清冷的月光里,初一隐约看到一团体形庞大的东西挤了进来,正迟疑间,却听月云旗小声道:“我去外面守着,你们放心聊吧!”
“谢谢你了,回头出宫我请你吃猪血糊!”一个熟悉的女声从那团体形庞大的东西里传来,初一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连忙披衣从床上坐了起来。待看清那团东西,竟是平北将军谢渐甫背着个脚包得像粽子似的谢宴后,脸上的惊讶顿时被气怒取代:“你腿伤严重,怎可这么快下床走动?将军,阿宴乱来便罢了,这种事您怎么也由着她?”
言外之意,竟是对宠女无下限的谢将军也颇有责难之意了。
谢渐甫背着女儿,一路上专走人少的小路避开巡视的内宫侍卫,到了东华宫,更是一露面就被人发现了。只不过那些人都是他从前的老部下,见他背着自家女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东华宫外,理所当然地以为老上司这是带着女儿夜会情郎,索性一个个都装起瞎子来。谢渐甫吭哧吭哧地背着女儿翻墙进来,累得气喘吁吁就算了,还一进屋就被人嫌弃。当下,他气得发起笑来:“我由着她?你倒是问问她,我是怎么由她的。自打知道你被软禁,这丫头就开始变着花样磨我了,我能撑到今天才来已经是奇迹了!”
“不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吗?以后你有机会领教的!”谢宴一脸坦然地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白绫,“你不信的话,我现在也可以试试啊!”
初一一时语塞,默然看着她扶着桌脚的纤瘦身影,好半晌还是没忍住,上前抱起她放在了自己床上,又拉过枕被将她安置好,看得一旁的谢渐甫连咳了好几声,犹豫着是不是要制止他这种光明正大吃自己女儿豆腐的行径。
“哎呀,我没事,你拿给我的西山寺的药对这种刀剑伤极有效,我娘都说至多再养个十天半月,等新肌长成就没事的!”谢宴着急道,“你先说说,你脖子是怎么回事?”
初一抚了抚颈上的纱布,满不在乎道:“不碍事的,皮肉小伤!”
“皇上动的手?”谢宴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
正自顾自走到桌前准备给自己倒杯茶的谢渐甫不由得愕然,他这种二十四孝老爹自然没办法理解世上怎么会有和自己骨肉刀剑相见的父亲。
初一“嗯”了一声,却是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谢宴忽然开口道:“我们逼宫吧!”
“噗!”谢渐甫刚喝下去的一口凉茶悉数喷到了桌上,呛得捂着自己的嘴连咳了好几声。初一却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这种话了,所以表现得相对淡定得多。
“我说认真的!”谢宴一本正经道,“皇上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无心国事,眼下京郊可是多了一大批陇西来的灾民,现下又多了不少通州地动来京城投靠亲友的灾民。先前你让工部在京郊建的那些棚屋虽然安置了一部分人,可是皇上若再不定下心来处置此事,只怕还会出现第二批、第三批镛良山的暴民了!”
“此事我这两日也想过了。眼下我在宫中,无法调配各部。只能劳烦谢将军回去之后,和夫人一起,连同各位大人的夫人捐些善款银物,买些保温被服之类的先安抚灾民,让他们在镛良山附近安置下来。只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就不至于因绝望生出恶念。但必要的防备还是要有,叫曹定邦万万不可短期之内放太多难民进城。”
“好!”谢渐甫听得连连点头,谢宴却哼了一声:“好个屁!他这个主意,顶多能撑个三五日罢了。那些毁了万心凤的暴民难道是饿了一日变成那样的吗?要我说,实在不行就让那些灾民齐心协力,先去劫了万淙安和他那些狗腿子同党的家……”
“那能一样吗?”谢渐甫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一个是济贫扶弱,一个是鸡鸣狗盗!”
谢宴哼了一声:“我说逼宫又没让你们真把皇上怎么样,眼下这个情形,咱们找皇上谈谈禅位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啊!他不是喜欢万贞儿嘛,不是说不爱江山爱美人吗?只要他肯禅位,有什么条件咱们都先答应下来……”
“阿宴,你的心意我懂,只是倘若因此让谢将军背上逼宫背主的恶名,却是得不偿失了。况且……”初一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是东宫太子,承袭大统,名正言顺,只差天命所归罢了。我不急,我比他年轻那么多,我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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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谢宴气得重重捶床,“敢情我这又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了!”
“此言差矣!”初一好笑道,“咱们这明明是太子不急急死太子妃!”
谢渐甫轻咳了两声,阻止两人打情骂俏:“只是眼下时局紧张,也不知道那些灾民等不等得起了。毕竟这历朝历代的揭竿起义,都始于帝王无为!”
“放心吧!”初一点头赞同,却仍是一派温和从容,“咱们等得了,有人却是等不了的!将军出去后,不妨辛苦一趟,借着这次地动之事,亲自去趟通州。届时朝中无人,本宫被囚,父皇又消沉颓废,必定也会让有些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
谢宴闻言,却是眼睛一亮:“你是说……万家?”
“阿宴果然还是在我身边最是乖巧机敏!”初一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过,你现下腿伤未愈,前朝的事就不要再管了,你安心在家养伤,若实在闲得无聊,绣绣嫁衣也是不错的。”
谢将军一脸迫不及待要推出自家滞销的女儿:“太子放心,宴儿十岁时,她娘就帮她把嫁衣绣好了。趁早嫁了也好,下次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也用不着我这么山长水远地把她背进宫来了。从来只听说这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私下幽会的,哪听说过自家老子背着女儿私会情郎的!”
“爹!”谢宴恼羞成怒,却是一拳揍在了初一身上,“有您这么说自家女儿的吗!”
“怕什么?你做都做了,还不让我说了?”谢将军哼了一声,当着未来女婿的面,丝毫没给女儿留面子,“咱们谢家人,敢做就敢当,懂不懂?你当外面那些人真的都瞎了呀?我赌十两银子,咱爷俩半夜偷进东华宫的事,明儿一早整个军营的人都会知道,你信不信!”
“他们敢!”谢宴一听,掀被子便要出去找人撂狠话,却被初一拦腰抱住:“你爹拿话逗你呢,你还真信?也不看他们是谁带出来的兵?会是那种多嘴的人吗?”
这一记马屁拍得响亮无比,谢将军却听得受用无比,摸着小胡子连连点头。
果然女孩子的脑子还是没有男孩子转得快,倘若谢宴真嫁了,这朝野换个天,他倒是真要好好考虑是不是要给谢宴添个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