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瞟到后侧方的桌子,才发现那上面的杯盏压着一红一白两张纸面。
红的上面滴墨未沾,白的上面倒是写了两行小字,字迹隽秀,落笔收尾处的力道又不失遒劲,一眼便认得出那是长舒的笔迹。
容苍移开杯座,将白纸黑字的那一张拿起来细细读了一遍。
借着碧透天光,背后风声在耳,只见上面规整书道:
“红笺为聘,风雪来证,长舒在此立下重誓。今与容苍已行嬿婉欢事,当许白头之约。永结良缘,载明鸳谱。明年夏至加冠日,便是你我赴约时。
烟寒宫宫主,长舒亲笔。”
容苍将纸上每个笔画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方才满意地将红白两纸收起,放在衣襟之中。
刚满心欢喜跑出院子,又看到红羽顶着一头碎雪站在院外,手上提着两个酒瓶,百无聊赖地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拿脚在积雪的地皮上胡乱比划,一袭红衣肩头的覆雪约摸有半截指头那么厚,不知在那处站着等了多久。
容苍负手慢悠悠地踱步过去,红羽听见动静便斜斜朝他扫了一眼,默默把背打直,胸膛也挺起来了几分,拎着酒壶一言不发地等他走近。
容苍心情颇佳,此时看红羽脸上也没什么攻击之意,只是扬起下巴那副姿态有些故作傲慢,也不计较了,揣着胸前红笺,反而觉得这人又顺眼了几分,便轻快问道:“怎么?负酒请罪来了?”
红羽哼了一声,把脸朝另一边转过去,提着酒壶的那只手对着容苍举起来,把酒递给他道:“君上说了,先出手打人和兴师问罪是我不对,但是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以身挡剑来污蔑我也有错。咱俩半斤八两,你受的剑伤算是你咎由自取,送酒给你便是我的惩罚。”
容苍才扬起的嘴角从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僵住了。
僵了半晌,半微笑的双唇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维持着这个半展不展的笑容咬着牙根问道:“你告诉他的?他竟然信你了?”
红羽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容苍只看见他肩膀抖了抖,听见他说:“君上多明察秋毫的人,你那点小伎俩需要我去说么?他一回赤霜殿便将我召了去,要我体谅你旧伤未愈,让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赏你两坛酒算是私了了。”
容苍彻底石化在原地。
他知道红羽这是添油加醋地气他,以长舒的性格,绝不可能说出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话,顶多是云淡风轻地告诉红羽知道此事错不在他,顺便让他来找自己和解罢了。他能理解,要是换了他是红羽,他能把这事说得更……
不对,若他是红羽,旁人根本没有栽赃他的机会。
只有一点,红羽绝不会错传。长舒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演戏。
“干嘛呀。”红羽把脸转过来,一看见容苍像吞了黄莲一样的神色就幸灾乐祸地憋着笑,“还接不接了,手都给我举麻了。君上可说了,你我二人得把酒干了才能回去见他,否则门都不让进。”
容苍沉着脸扯下一壶酒,拔出瓶塞,抬眼对上红羽一双尽是得意的眸子,对方举着酒壶,颇带挑衅之意地还想和他干杯。
容苍盯着对面头顶因为摇头晃脑而微微摆动的两尾羽毛,突然勾了勾唇,和悦道:“长舒今早给我下聘书了。”
两尾羽毛霎时静止。
“待我明年加冠礼一过,他就和我成亲。”他拿着酒瓶轻轻碰了碰红羽的瓶口,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味趟过舌腔再涌入喉间便尽是一片甘甜。
继而拍着红羽的肩膀道:“长舒这是提前请你喝喜酒。”言毕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踩着积雪深一步浅一步地朝赤霜殿前行。
这次嘴角石化的人变成了红羽。容苍事了拂衣去,留下那个赤焰般鲜艳的身影一个人在漫天大雪中静止成了一座雕像。
群?1~22~49?整理.221-8-24 18:6:16
这年冬天因为容苍的归来,烟寒宫变得热闹许多。
他总闹着凡间惯是要过年的,蓬莱也过,于是伤势一好,便日日在烟寒宫呼朋引伴跑去凡间闲逛,美其名曰置办年货,要在宫内把年过起来。就连红羽也没忍住跟着去了几次人间。
长舒在这些小事上向来都不对他们多加管束,对外他安排的部下也各忙各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胡闹。
其实以往长决也对过年一事提过几句,可惜长舒是个不冷不淡的性子,从不附和着起哄,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孤掌难鸣的,渐渐也不提了。这下容苍回来,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长决竟难得地留下来要把年过了再走。
长舒虽将人间那些繁复的民俗节日不放在心上,却极重视小年。容苍知道。小年这日,在幻族是最重要的祈安节,也相当于人间除夕过年那天了。
他仍记得两千年前,自己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看见一身暗红锦袍的长舒。说是暗红,其实更像是极深的朱砂色,袖口和衣襟的黑色滚边上用金线绣着幻族语言组成的符文,是一种少有折边棱角的文字,像墨画写意,又似万象横流,极其精美繁复,他第一眼见时以为是某种古老的绣纹。
直到幻族的巫女为长舒在眉间和眼尾也用朱砂色的涂料描了细细的一个符文,他才隐约猜到这应该代表着某种涵义。
后来他去博引阁翻阅了幻族的古籍,在最厚重的一本习俗解说上,第一卷的开头便写了那个字。
那是幻族最特殊的一个字,历来唯独君主才有资格将它描在眉眼周围参与祭祀,那字的意思里带着某种诅咒或者誓言的力量,意思是:
以吾生魂,祭吾先灵,佑吾子民,永盛昌兴。
后士而乐,先士而卒,尔之裨训,万古长青。
后来第二年的冬至,他在卧玉泉边,再次看见那个符文。只是那次没有了巫女,那妖纹自长舒魂魄深处而来,在眉间若隐若现。第三次便是今年冬至。
现下再度同长舒一起参加祈安礼,容苍早早为自己备好了黑衣红边的锦袍,除了没有幻族符文以外,连腰封款式都一模一样,要的就是个般配。
以至于长舒在房内被簇拥着收拾了整整两个时辰以后,一开房门看到好整以暇的容苍时明显一愣,眼中情绪分明是疑惑这天上地下,容苍在哪里找了这么一套衣裳出来穿着。
容苍却没心思去解读长舒的神色。
再看一次,他依旧被眼前一身红衣的人艳煞到。今日长舒画了细长的眉,本就自带三分女相的皮囊在一身朱红的托衬下更显妖媚,加上眼梢眉头那三道灼灼妖纹,容苍看着,觉得这张脸此时简直过分摄人心魄,雌雄莫辨。
长舒将目光从容苍脸上扫过,抬脚踏出赤霜殿时整个院子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那是长舒左脚系着的一根红绳上的金铃,在幻族的风俗中,祭祀典礼上,若君主脚下金铃声音越纯澈响亮,传播得越广,便意味着先祖对君主过去一年的奉献越为满意。
叮铃之声不绝如缕,长舒与容苍擦身而过,一声低低嘱咐传进容苍的耳朵,是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才听得见的音量。
“擦擦口水。”
“嗯?”容苍回神,闻言赶忙摸了摸嘴角,什么也没摸到。再转去看长舒,那人已经走出半丈远,留给他一小半侧脸,微扬的嘴角是欲现不现的笑意。
十丈高的祭台,长舒衣摆覆阶,脊背笔直地步步缓行,祈安礼上数万只幻妖一同凝神肃目,盛装而行的君主每一次登梯都伴随着脚腕上清脆嘹亮的金铃晃动和祭坛边沉重磅礴的隆隆鼓声。
良时已到,长舒恰好尽步登上最后一拾台阶,青黑色的祭鼎上镌刻着古老而神秘的壁画,一旁的巫女将十寸长的三根沉香递与长舒,阶梯之下万妖叠掌颔首,虔诚闭目,自口中低低吟唱着某一支古朴沧桑的歌谣,似安眠颂曲,又似祈福经传。
祭坛上的人将十寸沉香躬身插入鼎中,两手交叠置于胸前,对着焚香烟雾升起的方向深深拜了三拜,容苍顺着望去,那烟最终消散于半空,在白雾散尽之处穷目展望,是赤霜殿的正脊上的神兽雕像。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烟寒宫众,平日或吵闹多话者,或沉默寡言者,都默契地低头伫立在自己的位置,一动不动,只一致从喉间发出统一协调得令人震撼的歌声。那平缓地包裹着某种力量的歌声同沉香烟雾一起升腾飘远,盘桓在头顶的天空,将他们最纯粹的祈祷和敬重献与祭坛上的君主与苍穹中的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