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浅唱的歌谣渐近尾声,长舒衣鬓飘然,自祭坛之上徐徐转身,目光坚毅立于十丈长阶之上俯瞰众生,孤傲清冷如九天神祇,一袭红衣与如血残阳相互染就,覆雪眸色震慑如斯又似祸世邪神。
长决、容苍和红羽三人非烟寒宫幻族,故而只在祭坛下方一侧观礼,并不参与祈祷祭祀。
或是被幻族此刻的凝聚力所感动,红羽目不转睛盯着黑压压的人群,眼中一片动容,眼眶也逐渐发红。而长决已经多年没有参与祈安节,当下看着众人,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容苍一直昂首凝视着祭坛上的长舒,待眼睛看得酸涩难忍,才收回思绪,扯了扯长决袖子道:“二叔,我和红羽一龙一鸟,非幻妖不能参加祭典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不是幻妖?”
“不是所有幻妖都得参加祈安礼。”长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容苍看不懂的意味,“紫禾参加么?她也从不参加。长舒这些年深居简出,为数不多离宫都是为了寻找幻族流落在外的那些幻妖,将他们带回烟寒宫照顾。可以说,烟寒宫有多少幻妖,世上就有多少有名目的幻族。这世间的幻妖,只有没被长舒找到带回来的,没有他知道后还放任自流的。即便如此,三界还是有不会出现在幻族族谱之上的人。”
容苍道:“你和紫禾?”
“不错。”长决点头,眸光微凝:“还有……”
后面二字他呢喃得极其小声,容苍并未顾及思考,只问他:“你们二人为何不入族谱,不呆在烟寒宫?”
“紫禾从来都行踪不定,你此番前去应该知道这是为何。她入不入族谱岂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妄加干预的。”长决笑道:“我嘛……我生性放荡懒散惯了,要我日日呆在宫内实在颇不自在,仗着是长舒的亲二哥,便干脆跟他说,将我从族谱中除名便是。既不在族谱之中,又何来资格参与祭祀呢?”
容苍总觉得自己与长决的对话中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还想再问些什么,没来得及继续开口,祭坛上传来喧天号角之声,歌谣已止,鼎中沉香燃尽,祭祀结束了。
长舒扬手示意,底下妖众一哄而散,他自长阶信步走下,还是笔直的身板,雍华的姿态,脸上却已有了些许倦色。
待走到最后几步,容苍瞅见周围已经没什么人停留在此,祭礼过后烟寒宫皆是一派庆祝之象,人人都忙着回去串门道喜,平日总不苟言笑的君主再怎么令人仰慕,也总还是没多少人敢在大庭广众逗留于他的身边。
容苍趁机走上楼梯将长舒扶住,后者亦没有推脱,将半身放心靠进了他怀里,长决和红羽见状也围了过来,把人接下长梯。
“这衣服太重了。”长决随便看了一眼便道,“那么多金玉坠子青铜牌挂着,层层叠叠的,少说也有二十来斤。回赤霜殿换了罢?”
余下三人闻言皆是动作一滞。
长决正迷惑怎么没人应和一声时,听得红羽叹了一声气道:“二叔你……还真是久不理事啊。”
祈安节作为幻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其受人重视的地方除了傍晚的祈安礼祭典以外,还有一点,是无数族内少年少女最心向往之的。
在祈安节这日,无论男女,不分尊卑,凡有心寻爱者皆可向自己的意中人投以求偶之物,那位被相中的意中人,无论愿意与否,回不回应也罢,必须敞开院门迎接对方的示好,接过信物,以示尊重。而幻族最高级别的寄意信物便是枫叶。
枫树乃是幻族圣树。只因幻族一直以来都有着第一位化形的长老曾在无妄海与一只枫树精不打不相识后二人成为莫逆之交的传说,后来枫树精为救长老不幸命陨,长老借着幻妖无本相的体质将那树精精元存放在自己体内以纪念亡友,自此枫树便成了族中圣树。
时间太长,这传言的真假已不可辨,但枫树日渐成了族妖坚定不移的精神寄托。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信仰,或许那信仰的来历起始踪迹难寻,但当它被赋予了某种永恒的精神,那精神扎根在族人的根骨里起,对传说追根溯源便不那么重要,这无法磨灭信仰对族群而言所具有的意义。
这也是一向不爱出门的长舒在两千年前宁愿跑一趟昆仑山也要在寸草不生的烟寒宫种下一棵枫树的原因。
正是因为幻族唯一一棵枫树在每年秋天盛开于赤霜殿内,一到暮秋初冬时节,便会有许多人扣门而至,向他们的君主求一片落地的枯枫。幻族对枫树有着耳濡目染被教导的敬畏,他们不会去攀折任何一片鲜活的枫叶。
长舒起初还会吩咐属下开放赤霜殿的大门,任讨要枫叶的子民进去捡取,日子长了,真心来捡枫叶的人成了少数,借机流连忘返的怀春少年倒络绎不绝。后来长舒一逢秋末,便让红羽每晚将枯败落地的枫叶扫起来收到篓子里,于第二天清晨放到门口,要拿的就在殿门前自便。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些年年在初冬被拿走的枫叶到了祈安节这日多数又会回到赤霜殿。加之祈安节遇到求爱不能闭门谢客的习俗,长舒在这个日子几乎一整天都在收叶子。幻族人热情奔放却又恪守礼仪,平日对主君该有的尊重半点不会少,但祖宗定下的规矩在前,祈安节这日,就算你是君上,面对抛来的信物也不能摆架子。
长舒原本也安分过,可架不住来的人实在太多,熬了几千年,便学会了一散礼就躲到没人知晓的地方去。
容苍记得他上一次也是如此。好端端的人前一刻还在祭坛上站着,眉眼温和地目送最后一个子民离开祭场,再一转眼,长舒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回赤霜殿等了长舒一个下午,想见的人没见到,倒接待了一堆拿着枫叶前来拜访的善男信女,最后不耐烦,跑去将殿门关了,萧萧枫叶便接二连三地从墙外被扔进来,到了大半夜,还没把人等来,他便一个人绕着院墙扫了一晚上的叶子。
“去找韩覃喝酒吧。”长舒打破了四个人之间诡异的宁静,转过来对着容苍和红羽道,“你们二人回赤霜殿看门。”
说罢便拉着长决离开,走了几步以后又回过头对容苍道:“不准关殿门,会引起民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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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都不换了?”长决问道。
“不过子时,不能更衣。”长舒每走一步脚下的铃铛便响一声,他低头看了看,若有所思道,“韩覃不是嫌九幽冷清吗?”
容苍和红羽看着他们逐渐远去,耳畔的叮铃声响也随着距离慢慢杳然,两人依偎着站在夕阳之下,目送长舒的背影消失以后,听话地回烟寒宫守了一晚上大门。
及至子时,容苍摆着一张已经笑得肌肉僵硬的脸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回过身看着同样把麻木笑容固定在脸上的红羽,扯了扯嘴角,等面部肌肉软化后一脸阴沉道:“走。”
红羽的表情还处在半僵化中,拉扯着嘴皮子问道:“去哪儿?”
“九幽。”容苍活动活动了筋骨,“看看森罗殿有几个酒鬼。”
到了九幽,不出所料,韩覃和长决已经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一个拿着酒瓶,口中喃喃道:“好弟弟,再干一杯!不醉不归!”一个枕着手臂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说着梦话,嘴里只不停重复着哭喊着什么“小扇子”。
最镇静的那个人端端坐在桌前,直面森罗大殿,还是一身锦衣华服,从发丝到穿着都和在祭坛上相比没有一点多余的凌乱。
或许是肩帔太过繁重,长舒两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交握着置于怀间,目光平静地看着自殿外走来的二人,轻声开口道:“容苍,红羽。”
“君上!”红羽眼睛一亮,抬脚便要奔过去:“您竟然……”
“没醉”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容苍一把拉住,听得对方沉声说道:“别喊了,他喝醉了。”
红羽没有见过长舒醉酒的模样,听他这么说,又不像开玩笑,再一头雾水地去看了看长舒,座上之人眼光清明,神态怡然,怎么都不是喝醉该有的模样。
这边红羽还在悄悄研究长舒到底有没有喝醉的问题,容苍已经大跨步走过去抓住了长舒的手腕,俯下身搂着人问道:“长舒,我们回家好不好?”
长舒没有答话,任由容苍把他牵起来,准备离开时还严谨地抚了抚自己的衣摆和袖口,确定衣着没有失态以后才缓步同容苍朝殿外走去。
铃铛声自堂前响过一路,红羽站在殿中,把眉头皱出了个“川”字,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确定……君上醉了?”
容苍无言搂着长舒走到殿门,在离红羽有了一定距离后才转回身道:“一尺之外的声音他都听不到。不信你叫他一声。”
红羽撇撇嘴,将信将疑地罢了,这时长舒竟突然看着容苍冷冷开口:“你说谁听不到?”
远在几丈之外的红羽吓了一跳,屏着呼吸看容苍面色无波地撒谎:“红羽。我说红羽听不到。”
怀里的人这才把眼珠转过去,一脸漠然地继续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