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女子纷纷窃窃私语,捂着鼻子退后几步,露出嫌恶神情。
明明周围是杂乱无章的声息,南迦叶却奇妙地捕捉到了不远处熟悉的声线,带着呜咽与痛苦,好像在反复地求饶。
从很远很远的望星阁上露出陆白的脸,布满泪水的一张脸,水涟涟,痛苦得仿佛受刑的不是南迦叶,而是他自己。
佛曰,现在经历的痛苦都是来自于自己从前的欲望、贪念和嗔行,他不能苛责,而是应该忏悔。
百姓不懂,不明白事理,以为吃他的肉便可治疫病,是无知,不是罪孽,理应包容。
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
这四字在心中反复念过,嚼穿龈血地咽下去,不能吐出。
风渐渐的变得更大,从燃烧的火光之中伸出一双苍白的手,纤长的手,那双手养尊处优而富有美感,它似遮天蔽日的一笼乌云,轻巧拢住陆白的眼睛,然后乌云就遮住了光明,从他手掌之下缓缓淌下红色的血泪。
南迦叶略微睁大了眼睛,如同陆白此刻的神情,少年睁着流血不止的眼睛茫然无措地四处摸索。
空洞洞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了。
眼眸、眼白、眼珠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凌生生挖掉了陆白的眼睛。
他的双手明明只是轻柔地拂过陆白的脸颊,轻柔仿佛只是在草原上抚摸一朵娇嫩的格桑花,就带走了整个春天。
即便被剜肉剔骨也毫无反应的南迦叶忽然就发起抖来,他蓦地就抖若筛糠,胃里翻江倒海。
快乐是假,苦难是真,不应被面前假象蒙蔽,作为修行之人要万般情绪不留于心。
远处看不见的少年正在伸着手四处摸索着,他淌着满脸的血泪,张合的嘴唇一字一句吐出朦胧的轮廓,原来是在哭叫他的名字,震耳欲聋。
“南迦叶。”
南迦叶闭上眼,忽地打了个冷颤。
不留于心,怎么能不留于心?
第57章 狸奴(十九)
在静夜里不知不觉起了大风,刮得四周蹿高的烛火都不住晃动,在近乎凝滞的空气里缓缓响起了一串轻盈的铃声,让望星阁上众人纷纷四顾,从屋檐上蓦地倒垂下一道黑色的影子,手中短刀似流水般悄无声息地逼近慕容凌手臂。
“主子小心!”
察觉到不对劲的青鸾脸色大变。
慕容凌容色一凛,摸到腰间空荡才知中计,被那刀锋迫逼得退后两步,躲了刀势,就这么一瞬的功夫,那黑衣刺客却并不恋战,而是拎起了一旁生死不知的陆白,往后一跃,似落入大海的鱼儿,倏地沉入寂静夜里。
青鸾立刻趴在望星阁沿边查看,却见那刺客并不如想象中的摔得皮开肉绽,这望星阁足有三十丈,对方却像只豹猫般轻巧落地,看也不回头看,就如鱼儿般融入熙攘人群中。
“主子。”青鸾自知犯下大罪,即刻就跪了下来:“臣罪该万死,没能第一时间发觉刺客。”
那张叫皎洁月色映亮的面庞,尽态极妍。
任是谁乍然瞧见了,都要以为是陷入某种幻梦中去了。
而慕容凌只是默然,他袖口叫对方划得破烂,风吹得翻飞散开,似飘飞的血红蝴蝶,手腕隐隐刺痛,被划出了一道细长口子。
“即刻封锁城门,一只苍蝇也不许给我放出去。”
青鸾额上冷汗潸潸,慕容凌却只是看一眼,继而淡淡说道:“至于你,护卫不利,自去刑堂领罚。”
自罚已是最轻,青鸾略松一口气,更是千恩万谢之后就匆匆退去。
……
陆白虽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有人抱起了自己,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抗或者拎,动作笨拙,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分析来人是谁,先下只觉得疼痛,痛得难以呼吸,痛得生不如死,从他眼眶处源源不断地滚落下血水。
那人察觉到陆白痛得不住喘息,为了防止他的声音引起他人注意,就往他嘴里塞进了一块手帕,堵住他的所有声息,黑衣人轻功极好,夜黑风高,他竟无声无息,在风中疾行,拎着陆白也不见丝毫费力。
远处月色银白,终于瞧见目的地,原来是城西的一处破庙里。
这庙里佛像斑驳破烂,也不知多久没人祭拜,黑衣人从墙壁上翻身而下,就将手中陆白随意丢在佛像之下,自己扯下口罩,露出修眉俊目的一张脸,五官都异常深刻,如刀劈斧雕,一双眼睛似翡翠夺目,他先是蹲下身子,轻轻掐住了陆白的脸,细细观察起来。
少年就仰起头,血渍斑斑的一张脸,神情空茫地四顾着。
黑衣人道:“阿尔特古丽?”
听到这个称呼,陆白的耳尖略微动了一下,随后就还是不住颤动,青年凑近了,才听见他嘴里反复念着的是疼,好疼两个字。
他蹙起眉,审视陆白。
从他嘴里吐出一串复杂的梵语。
陆白疼得厉害,听不真切,自然没有反应,黑衣人这才从包里拿出了一小瓶粉末与烈酒,整个人压坐在陆白腰上,以膝盖抵住陆白的肩膀与手臂。
陆白只觉得好似被一座大山压住,竟分毫不能动弹,对方咬开瓶塞,就往他眼眶里倒入烈酒。
烈酒刺激,黑衣人动作又不够温柔,陆白禁不住痛得惨叫起来,浑身也似触电般颤抖,黑衣人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就用指关节抵住他的牙齿,掐住下颚,把剩下的酒尽数灌进他的嘴里。
这酒度数极高,入喉滚烫,陆白不擅饮酒,被呛得连连咳嗽,但酒意上浮,他又极快地变得脸颊通红。
慕容凌剜掉他的眼睛,心中不可能不恨,愈是愤恨也愈是恐惧,陆白脑中一片浑浑噩噩,却忽而嗅到一股子蚀骨侵魂的香气,如一道惊雷劈开混重思维,不由得脸色发白:“你是……”
怎么可能……他不是早该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