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佛若欲示涅槃,我悉至诚而劝请,唯愿久住刹尘劫,利乐一切诸众生。《八十八佛忏悔文》
第56章 狸奴(十八)
浮罗城有一处望星阁,传闻是北宋时期皇帝为了夜观星象所建,高可登云霄,直上天际,又有青云楼之称。
今夜的城里火光涌动,无数幽动的火把飘然汇聚,如同一场无声无息的宴会,游行者默契地参与,这场饕餮盛宴聚集了全城所有百姓,他们似盛大的潮水一般倾巢而出,如密密匝匝的狼虫在大地上迅速繁衍。
在浮罗城里最高处的阁楼上,站着位红衣青年,他摇一把桃花折扇,注视着底下涌动的人群,陆白就在一旁,少年面色苍白如纸,不见丝毫血色。而慕容凌只是微笑,仿佛一点儿不觉得痛苦,亦然不觉得残忍,他的神情中无端有一些了然的乏味,注视着底下汹涌人潮。
被绳索绑住双手的南迦叶垂下眼睫,原本他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如琼花堆雪,此刻却因手臂伤口崩裂而渗出大段大段殷红血迹,站在他身后的刽子手,是有名的亡命之徒,他是地藏王菩萨最虔诚的信徒,曾经是一位人尽皆知的凶恶杀手,直至在庙会上匆匆见过南迦叶一面,惊鸿一瞥,从此大彻大悟,放下屠刀。
而他今日又再一次拿起了刀,如同这柄刀从未从他身上离去,而完整得是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他灵魂深处的某种本能。
刽子手的刀是一柄长刀,刀势极快,快得几乎让人觉得那刀锋划过南迦叶光洁的手臂也不会痛的,轻巧得像割下一块水嫩嫩的豆腐,被片下的肉薄若蝉翼,鲜红漂亮,在滚烫热水中淌过之后就变成灰白的一卷,人群为争抢这一点肉,似恶鬼般蜂拥而至。
被众人审判的南迦叶还是一语不发,仿佛有人摄取了他的声音与灵魂,他是一位缄默的苦行僧,若不是锋利刀刃悄然划过,他的身躯不自觉发出轻颤,几乎让人觉得他是无感的,是不会觉得疼痛的。
正如千年前尸毗王割肉喂鹰,摩诃萨埵舍身喂虎,他平静而坦然。
煮沸的大锅不住地往上冒着滚烫热气,南迦叶体温低,惯来以肌肤白皙闻名,如见玉人,就连他身上凝聚成的汗珠都晶莹剔透,妙不可言。
自鲜血与腾腾热气之中缓缓弥散出一股馥郁香味,是纯澈的莲香,此刻却混合着滑腻的肉膻味。
这股子歇斯底里的香味在乌泱泱的人群中肆意妄为地弥漫,如疫病般迅速地扩散,嗅到香气的人都仿佛接受了某种神圣的洗礼,情不自禁地露出如痴如醉的神色。
而刽子手打量着南迦叶,终于不像从前那样是在看着一尊神邸,而是看一件珍贵的藏品,一份任人鱼肉的食材,他思索了片刻,刀锋掉转一个方向,对准手臂内侧,此处的肉质最为细嫩,或许滋味不同。
他动作极快,只见白光闪过,不见一点儿声音,男人举起手中的长刀,炫耀似的走了一圈展示,刀刃锋利狭长,光可鉴人,挂着两片猩红的薄片“第四片。”
正是凌迟之刑,千刀万剐。
底下的人看到了他凌厉的刀法,都开始振臂高呼,英雄似的呢喃喊着他的名字。
彻骨的恶寒汹涌而堪称恐怖的席卷了他,陆白恨只恨自己此刻不能闭眼,浑身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在他尚且还未意识到之前,眼泪就率先落了下来,恶心酸楚在胸口反复翻涌,几乎让他失去呼吸的能力。
他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朅盘陀国的佛堂,僧人撬割开女人头顶的肌肤,灌下冰凉水银让皮囊与骨肉一寸一寸分离,在哀嚎与痛苦的嘶吼声之中是无数的,交叠的梵音,循环往复,信徒们虔诚地祈祷,奴隶们排着长队自愿献上肉身。
慕容凌见少年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仿佛看见了凝聚了一汪水珠的绿荷,伸手帮他擦拭了,忽然问:“你听过共命鸟的传说吗?”
他只是这样问,自然从未想过陆白会回答,他也全然不在意陆白会不会回答,或者是否有用心聆听他的话,他只是自娱自乐且自言自语:“在雪山里从前住着一只共命鸟,它有一副身躯,却生着两颗性格截然不同的头颅,一颗头叫迦喽茶,每日都欢乐喜悦,一颗头叫忧波迦喽茶,心思深沉心胸狭窄。有一日忧波迦喽茶睡着了,从树上掉下了一朵雪白馥郁的香花,正好落在迦喽茶面前,迦喽茶想着他们一体双魂,如果他吃了香花那对忧波迦喽茶也同样有好处,因此他没有选择叫醒忧波迦喽茶,而是独自吃下了香花。忧波迦喽茶醒来之后,觉得肚子暖洋洋,十分舒服,迦喽茶就告诉了他吃花的事情。”
夜风吹过慕容凌的长发,他望着底下鲜血淋漓的南迦叶,面上仍旧未曾露出任何端倪,自然也不见心软或者感慨,他略微一顿,只是非常平静地继续叙述:“忧波迦喽茶听了之后,却对迦喽茶没有叫他一起吃花这件事情感到愤恨,因此过了些日子之后,忧波迦喽茶等迦喽茶睡着之后吃下去很多毒花,迦喽茶醒来,觉得浑身难受,忧波加喽茶告诉迦喽茶自己吃了毒花,愿意与他一同死去。。”
瞧起来一直毫无反应跟波澜的少年终于动了,他抬起头,露出布满泪水的眼睛,只要潸潸一颤就落下去了。
“所以,我是那朵香花么?”他呆呆说道:“那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不如杀了我……”
慕容凌听了这话,更开心了些许,他十分热切地擦拭掉陆白的眼泪,爱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我怎么会杀你……我要你生不如死才好。”
阿蛮在寂静的夜空上飞翔,伴随着呼哨声它同样沉静地参与这一场审判,在侩子手雪亮的刀光之中,南迦叶的手臂极快地消瘦下去,露出森森的白骨,惨然一张脸的陆白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的眼睛,他清晰地看见一切却又无能为力,做不出任何反抗乃至于拯救。
还不如死了……他咬住自己的舌头。
是了,不如死了。
察觉到他动作的慕容凌瞬息间掐住了他的下巴,他声音阴冷得毫无情绪,如同来自于地狱:“凌迟处死本只需要三千六百刀,若你敢闭眼,我便让刽子手加到四千二百刀。”
咬不断舌头不说,竟连一丝逃避的机会都不曾给他,陆白的手指与脚掌都冰冷,似是落入冰天雪地里,他不能言语,露出惊心动魄的憎恶情绪。
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过大,系统001不得不在此刻提醒他:“工号068,你不要放弃,还有机会……你冷静一点,现在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工号068惨然说道:“那你是要我活生生地看着南迦叶去死吗?男主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对此,系统001并没有回答,它只是口吻淡淡:“这是芥子世界,一切都是虚假的,演绎者的使命就是在不违背人物逻辑的情况下完成任务,至于男主是生是死,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在极度的安静之中,耳畔却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底下的人潮涌动,依然在狂欢。
少年跪倒在看台上,他身后站着红衣的慕容凌,衣决被吹的猎猎作响。
……
有人上来掰开南迦叶的下巴喂给他滚烫的药汁,这是续命的珍贵药材,为了避免他在行刑完成前失去意识。
脸色白若透明的南迦叶被呛得咳嗽起来,耳边又听见恶鬼的呢喃细语,甜蜜得好似少年从前讲过的情话。
脚腕处优昙婆罗花还是炽痛,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
这南迦叶热痛发作的第一千一百三十四天。
底下人潮汹涌,每一张脸都见过,每一张脸都没见过。
侩子手的刀是这样的长,锃亮得可以映出南迦叶的面容,锋利得可以轻易片去他人的血肉。
他注视南迦叶,如同注视着手里的刀,眼中并没有温情或者悔恨,只是平静地凝望着,像打量一块肉,或者是一件放在案板上亟待处理的食材,他像一位熟稔的厨师那样精准地下刀“第六十六刀!”
伴随着青年的吆喝,宴会的气氛被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诵经亦然不能解决痛苦或者空茫。
南迦雪白的袖口已经叫鲜血浸染得湿透了,如同他的额发,早已是冷汗津津,他身子不住打颤,又冷得发抖。
耳旁声音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可怪异的是在此刻听起来居然有几分甜蜜。
从前有人用“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十六字形容南迦叶,而现在他满身血污,浑身灰尘,一点儿也不见从前的出尘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