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又贴近了陆白,小扇子似的眼睫扑簌着,还有一些孩子气,连讲话都仿佛稚气未脱,透出许多的依赖与天真孺慕。
“狸奴,你也是我的。”
“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它长得与你好像的,都有一双宝石似的绿眼睛,我以为它只跟我好,后来才发现原来它跟谁都好,我好失望,就割掉了它的舌头,又折断了它的骨头。”
“它疼得整日整日的叫……只隔了三天就疼死了。”
陆白略一沉了脸色,几乎说得上十分难看了:“所以你也想像对待那只猫那样对待我么?将我锁起来?”
慕容凌不置可否,他身材高大,半拢着少年,像抱着个精巧漂亮的玩偶。
少年小腿纤细,足腕上的雪白舍利子显得脚踝伶仃,慕容凌就捏着他的脚踝,漫不经心地把玩。
“若是没了这串舍利子就好了,你就哪里都去不了,只能求我。”
还等不及陆白开口,慕容凌忽而仔细聆听起窗外的声音,哒哒脚步声此起彼伏,终于姗姗来迟,踏破南府大门,在陆白恍惚的神情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有人来了。”
……
因为下了一整日的雨,窗外石阶上已然变得是十分湿润黏腻,《地藏经》被通宵吟诵,已经是第一百一十六遍,陆白未曾回来,房门也不再有人打开。
南迦叶略垂着眼,平静地等待着,他向来十分擅长于等待,足腕间的优昙婆罗花又滚烫起来,有如实质,连清心咒也不能抑制。
从前不那么记事的时候,优昙婆罗花疼得很少,旁人皆言是优昙婆罗花是佛祖赐缘,乃佛子象征,只像个可有可无的印记,大了之后反而热痛频频发作,五毒六欲七情八苦,皆能让它炽热如火。
比起祝福,倒更似囚禁于身的诅咒。
提醒他万般皆需忍耐,不可破戒。
府邸中的门大开着,被群情激奋的百姓砸破,顾氏惊惶失措,又仓皇掉下许多眼泪,她在佛堂前的蒲团上诵经祈祷,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南疾月,对方在逃跑中体力不支摔伤了腿,众人踏着他的身子过去,把身材纤薄的少年踩得稀碎。
奄奄一息的南疾月鲜血淋漓地躺倒在顾氏的怀抱之中,孱弱无辜的母亲除了落泪之外毫无办法,她甚至祈求着南迦叶出手,让他救南疾月一命。
“你不是佛子吗?”她那样热切地恳求着:“你既然能救你弟弟一次,为什么不能救第二次?”
从窗棱缝隙中落入一点阳光,冰冷得毫无生气,落在身上也并不觉得温暖,南迦叶的白衣溅上许多泥点他不是神,亦不是佛,没有通天修为与无上能力。
只是有人讲他的血能治病,肉能救命,只是有人讲他是拯救黎民百姓的济世佛子,是理应承大义而死盖世英雄。
后来他变成天罚的原因,疫病的起源,现在他在佛堂之中,众人皆在佛堂之外。
百姓们聚集在门外,洞若观火,无数双眼睛凝望着这里,南府的佛堂,是唯一最后的净地。
塑起金身的佛陀面目慈悲,低眉垂眼,他单手拈花,端坐于庙堂之上,桌上摆放着沾有晨露的粉荷与无数供果,顾氏望着桌上的供果,喉咙不自觉滚动了一下,饥饿侵蚀着她虔诚的心,使她动摇,她竭力忍耐着,借着咽下的劲可怜地望着南迦叶。
她还不能理解,为何南府会被蜂拥而至的百姓冲破,为何众人会举着火把与镰刀,对准这从前唯一的信仰,她向来是个缺乏主见的母亲,听见外头浪涛一般喧哗的声息,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们是来找你的吗?”
她既希望南迦叶承认,又害怕南迦叶承认。
正如同她其实期盼着南迦叶主动献身,又恐惧他献身。
“诸佛若欲示涅槃,我悉至诚而劝请,唯愿久住刹尘劫,利乐一切诸众生。”①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南迦叶停下了吟诵,他缓缓抬起眼来,绀青眼其中并无太多情绪,只是淡淡敛着。
然而仅仅是敛着,不消做什么,他胆怯又可悲的母亲就被望得自惭形秽,搂着流血不止的南疾月退回了阴影之中,停下了这微不可见的试探。
她心中愧疚又心痛,几欲不敢看南迦叶的眼睛,然而逐渐失去声息的南疾月实在叫她五内俱焚,不能忍受。
第一扇窗户被石头砸破,而后就是第二扇,第三扇,暴动的石头纷落如雨,屋内的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开始质疑南迦叶:“若不是你当初自己要回到南府,南府何至于遭受如此无妄之灾,南迦叶,你有辱佛子之名,却毫无佛子之实。”
脚踝骨处的又开始疼痛起来,然而一夜未眠,南迦叶思绪并不清晰,许久,他睁开眼睛,屋内静谧,除开揽着南疾月的顾氏,毫无第三人。
是了,没有第三人,只存在于某种臆想之中的声音在他耳边恶毒又反复地萦绕,发出毒蛇吐信子似的丝丝诅咒声。
他讲南迦叶该死,有佛子之名却从未有佛子之实,不见挽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受辱嫁与男人之后反倒苟且偷生。
他讲顾氏该死,身为母亲却偏颇幼子冷落长儿,为一个病骨支离的幼子竟要吃长子的肉,饮长子的血。
他讲南疾月该死,身为幼弟既不尊老爱幼,也不亲穆存心,年岁不小却骄矜奢侈,自私自利,不识人间疾苦。
他讲慕容凌该死,一朝翻脸无情就要至昔日好友于死地,流言蜚语不够还要让他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讲陆白该死,欺上瞒下一心二用,一身侍二主还要背主求荣,甜言蜜语却是佛口蛇心,言笑晏晏全是暗藏杀机。
那声音越来越大,在沉默的空响之中逐渐震耳欲聋,振聋发聩起来,于反复念诵的经文声之中迎来高潮“吱呀”一声之后,万籁俱寂。
半身染上鲜血的顾氏不知所措地站在门旁,她有一种纯天然的,孩童做错事情之后仓皇失措的慌张与不安。
上天总是残忍,剥夺她身为母亲的怯弱与孺爱,命运总是要她做这样残忍的抉择,仿佛她生来就是一位恶人,一位不称职的母亲。
她只茫然地睁大眼睛,怔怔地落泪,似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行为,又疯狂地摆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是的……不是我打开的。”
但南疾月要死了……她怎么能接受,打开门或许还能让他的幼子有一线生机。为了这一线生机,她甘愿做任何事,南疾月还那么小,是她拼死拼活一手带大的掌中宝,心头血,骨中髓。
顾氏不自觉地牙齿发颤,她几乎不敢去看南迦叶的眼睛,只是在喃喃自语。
“我没做错……我没做错。”
冲天的火光映亮了南边的天空,烧起火红的烈焰之下是寂静无声的眼睛,在默然不语地注视南迦叶。
有许多双眼睛,黑色的眼睛。
镀上金身佛祖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