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1 / 1)

长生殿里的香火台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南迦叶拿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头,开始轻声诵经,只是念了没多久就听到身边传来陆白哼哼的声音。

也许是看四下无人,陆白凑近了小声问:“为何给他诵经,萧妃如此尖酸刻薄,哥哥明明没任何错处,她寻不出凶手是谁就把脾气撒在你身上。”

少年的气息干净,如同寺院外的青竹细雨,纯粹自然,不同于寺里的沉闷佛香,也不同于昏黝厢房里燃着的长明灯,明亮得仿佛一眼可以窥见塞外的沙漠骏马。

南迦叶的长发垂顺而下,仅仅以一根发带束起,他拢了拢雪白袖口,语气平静:“她生气是因为慕容天翎为我而死。”

“那也不是你的错啊,本来就是他们欺男霸女在先。”陆白自言自语,又觉得不对,可不好纠正,只得讲:“这世上痴男怨女多了去了,哪有被人看上就非要嫁给他不可的道理,人都死了还要你为他守贞节牌坊。”

“哥哥都不生气吗?”

无数的黑影笼罩着南迦叶的脊背,他总是沉默,被严肃地苛责,以戒律鞭策,一道又一道,直到伤口不愈合,他能负伤行走而面不改色。

戒律清规,五毒六妄七情八苦,都要恪尽职守,手中白玉菩提子温润冰凉,已经被南迦叶体温暖的温热,许久,他双手作揖,睫羽纤长似雨幕密密匝匝:“世人无罪,作为佛子,理应常怀柔和容忍之心,慈悲怜悯众生,不能懈怠。”②

【??作者有话说】

①原句引用《法藏宝库》

②原句引用翻译《法华经》是佛子说法,常柔和能忍,慈悲于一切,不生懈怠心。

第45章 狸奴(七)

优昙婆罗花,被称为天界之花,传说三千年开一次,开放时便有圣人降世,普度众生,其花洁白美丽,圣洁脱俗,不能叫常人所见。

而南迦叶降生时这并非是百姓颠破流离、人间地狱的末世,五国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他足腕间优昙婆罗花图样花枝细长,只有在前端坠有一点花蕊,共有二十一片花瓣。

他的母亲并不信佛法,只是南迦叶降世三日后便有天泉寺思藏主持闻名而来想要收他为徒,思藏主持一见到妇人手中婴孩竟然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绀青眼便很高兴,所谓佛有三十二相,其中有一相便是绀青眼,后来南迦叶在天泉寺年岁渐长,身有莲花异香,亦是佛相一种。

自此便彻底有了佛子美名。

山间修行艰苦,不近荤腥,南迦叶并非南家唯一的儿子,在上还有一位大哥,在下也有两位弟弟,他幼年离家,带发修行,母亲十分不舍,早年间时常一人带着衣服与吃食来寺中找他,天泉寺天阶一万一千阶,从南迦叶是怀中襁褓到垂髫小儿,他母亲风雨不阻,每日都前来,七年时间一共踏破了三百三十一双布鞋。

到了南迦叶四五岁稍微能记事时,已经经常看见母亲的眼泪,他小时候身体孱弱,又不进油水,自然清瘦,但有许多人都夸他有前宋遗风,唯有母亲每次见到他穿着单薄僧衣手持念珠便难过得潸潸落泪。

南迦叶幼时就经常听人说他母亲并不美丽,不知道怎么生了个神仙似的玉娃娃来,他心中并无美丑概念,佛经中世人皮囊也不过是虚妄色相,但唯有一点,他觉得温热的眼泪晶莹剔透,实在是很美的东西,母亲见他的时候经常落泪,泪珠坠在他的掌心里就成了滚圆的一颗珍珠。

母亲总是哽咽着说:“你受苦了,我的儿,是为娘没有能力,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众人皆道你是佛子,合该吃斋念佛,可为人母,又怎么忍心看幼子受苦,惟愿上天垂怜,叫我儿健康长寿,不必坎坷煎熬。”

可什么是苦……又怎么苦了?

母亲带来的滚烫糖酥饼,入嘴生津,南迦叶默不作声,寺院里的其他吃食跟糖酥饼比起来寡淡无味许多。

糖酥饼不能天天吃到,从七日吃一次,慢慢变作半月,一月,三月,有一次六个月都不曾吃到,南迦叶坐在寺院底下的屋檐瞧着上头滴答滴答落下的雨,忽然觉得舌尖发苦:“好久没吃过糖酥饼了。”

明悟师兄比南迦叶年长几岁,他十分早慧懂事,略微一沉默,坐在廊上小小孩童肩膀窄小,天光争先恐后穿过他身体的缝隙,他还太小,小的连这点阳光都不能遮挡:“你新添了一个弟弟,前两天刚刚满三个月。”

南迦叶作为主母多年未育,唯一的儿子又被送上山修行,年到中年,终于又得一麟儿,自然瞧得如眼珠子般宝贵。

南迦叶又不说话了,他只是点点头,拿出怀里早已经冷掉的馒头咬了一口,然而滋味奇怪,又酸又涩,他便举着馒头问:“师兄,今日的馒头好像坏了。”

他手里的馒头雪白饱满,看起来毫无问题,明悟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仔细尝尝后就摇摇头:“没坏,就是平常的味道。”

南迦叶又咬了一口,还是食之无味,甚至有些酸涩,便说道:“那为何馒头我吃下后就心口胀痛,不能忍受?”

雨水落在屋檐上,啪嗒作响,诵经声自远处传来,七情六欲,圣人也不能免俗,在梵音与风吹竹林的沙沙声中,明悟望向他的目光既怜悯又十分深远:“那不是馒头放坏了。”

南迦叶仍旧不解其意,却认真注视着明悟。

“或许……只是你在伤心而已。”

哪怕事至今日,南迦叶依然无法参破看透,明悟师兄十八岁就下山还俗,娶妻生子,在洛阳城街尾开了一家珠花铺面,他临行前曾送给南迦叶一串白玉菩提子,告诉他:“宁做凡间乞丐婆,不做仙界转世佛。”

天泉寺中寂静无声,一如许多年前南迦叶那个独自前来的夜晚,长生殿的牌位每次祈福都要彻夜诵经,一旁的陆白早已攥着软垫睡着了,像小动物似的蜷缩着身子。

足腕处的白日优昙婆罗花滚烫疼痛,夜里倒不疼了。

陆白愤愤不平还问他生气吗?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往常是不会有人问这些的。

他仔细思索了片刻,他并不生气,在慕容天翎刚刚去世那几日,萧妃甚至想过以白绫毒酒赐死他,可南迦叶有如神佛庇佑般,每次计划都会以失败告终。

萧妃不得不死了心,只在庙里每日祈祷,一心祈祷佛祖保佑南迦叶因病故去,好早些入了慕容天翎的坟茔,她时常梦见慕容天翎在炼狱里打滚,不住惨叫,被烧得弯曲的手指乌黑似碳,呻吟着呼唤南迦叶的名字。

醒来时便泪湿满襟。

只是从前南迦叶的母亲也曾七年不间断地前来向佛祖许愿,不知究竟神佛究竟会先应允谁的愿望。

在长生殿酣然入眠的少年动了动,他衣服不听话地卷起一点,裤脚被自己蹭上去半截,露出的纤细右脚带着一串雪白舍利。

南迦叶微微垂下眼,念诵《法华经》的声音在大殿响了彻夜。

因为地板坚硬,陆白睡得浑身酸痛,醒来时发现自己盖着一袭白衣,他草草披上,看见已经站在廊下的南迦叶。

虽然一夜未眠,但南迦叶未见任何疲倦,他穿单薄里衫,依然肤色皎白,长发如瀑,外头又下起淅淅沥沥下雨,南迦叶撑起一把纸伞,望向陆白。

陆白心领神会,喜笑颜开地钻进了伞下,他向来主仆观念单薄,又遇上个仁慈善良的南迦叶,愈发猖狂,讲话也并不注意,还嘀嘀咕咕抱怨起来。

“大殿的地板太硬了,睡得我浑身难受。”

南迦叶将少年肩头滑落的衣衫提起些许,淡淡说道:“本也不是给你睡觉的地方。”

语气虽没有谴责意味,但陆白还是摸了摸鼻子,嘴里仍旧不服气地压低了声音:“那哥哥你也没不让我睡啊。”

南迦叶却并没有回答:“早些回家吧,祈福昨夜便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