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这一日是二月初一,乍暖还寒的日子,净思是庙里的小和尚,他畏寒,裹着一件厚厚的袄子,从袖口里伸出两根白萝卜一样粗短的手指,紧紧揪住系在水桶上的麻绳。

青石板湿滑,所以他走的小心翼翼,手中的木桶摇摇晃晃撒出大半来也没注意。

他是天泉寺里出了名的记性笨,又没什么悟性,功课还差,念经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昏昏欲睡,第三次睡着之后被忍无可忍的大师兄用戒尺敲醒,罚他要在今日结束前挑满二十缸清水。

下山路上还好,上山就遇见了大雨,净思里木桶里的水都晃了个干净,路上还踩着石板摔了一跤,跌得一屁股泥,好在远远就看见有一处八角凉亭,慌忙便躲了进去,然而到了才发现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亭中还有二位香客。

一位香客着白衣,仙姿玉貌,他只看一眼,就觉得目眩神迷,满心以为看见了九天神仙。

春雨如酥,略微打湿了那位白衣香客的衣襟与袖口,对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绀青眼,温柔慈悲,似画中青莲,举手投足飘来馥郁芳香,犹如天人下凡。

这香客美得十分纯善纯净,宛若画中仙,递过来了一张雪白手帕,继而指一指自己脸颊。

净思通红着连,也不道谢,仍旧呆呆望着,忍不住痴痴地开口:“您是仙人吗?”

若不是仙人,凡尘俗世又怎么能出这样如珠似玉的人物?

一旁的塞外少年看不下去,捏着鼻子瓮声瓮气讲:“哥哥的意思是你脸上都是雨水,让你擦一擦,这都看不懂吗?”

那小和尚被少年轻声呵斥了,这才转眼去看他,只见这少年年纪小,却有一双饿狼似的碧绿眼眸,立时就骇得面色惨白,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明明都是绿色眼睛,为何区别如此大?

那姑射仙子似的香客开口时声音也异常美妙,见净思面若金纸,安抚说道:“你不要怕,我们都不是坏人。”

陆白看这小和尚仍旧犹犹豫豫,摆明了是怀疑自己身份,可是还一边不断偷眼看南迦叶,就侧身挡住对方视线,冷冰冰说道:“我们来见文宣王生母萧妃,你要是认识就帮我们带路。”

“萧妃……?”净思缓了片刻,忽而高兴起来:“你们是说静尘师太?她在寺中修行,你们是她的朋友吗?”

南迦叶便说:“我与萧妃有些渊源,烦请这位小师傅为我们带路。”

原本还犹豫的净思见南迦叶开口,却答应了下来。

一路上净思都试图用各种办法小心翼翼地开展一些话题,偶然聊到佛经典故时才发现这位香客对佛理研究颇深,立即大喜过望,等到了寺院门口时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失落。

天泉寺门前共修了一万一千阶台阶,因为寺院高耸入云,雨雾湿重时如同漫步于云中,又被称为天阶,净思往常走起来只觉得费劲吃力,今日却遗憾路程太短,甚至在心中暗自期待这台阶能够再长一些。

他心思浅,自然一清二楚摆在脸上。

陆白心里不适,表情也阴翳,就连系统001都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人设被他抢了,他在这里影响你发挥演技了。”

陆白皮笑肉不笑:“平常倒是没看见你发言这么积极,昨天慕容凌整我你去哪里了?”

系统001也很委屈:“我在不在你都打不过慕容凌啊。”

陆白:“……”

因为每逢初一十五南迦叶就要上山参拜,蒋十五本不愿意让陆白陪同,无奈府中事物抽不开身,临行前还再三嘱咐陆白不能让南迦叶与萧妃单独相处。

净思心思单纯,虽仰慕南迦叶,却也没有其他心思,只全然当做菩萨神仙一样看待,他将南迦叶迎进寺院后就兴高采烈跑找净尘师太。

过了一炷香之后才有人引见,让他们走入了最角落的一处偏僻院子。

进门就能嗅到扑鼻梵香,厢房里笃笃木鱼声不绝于耳,跪在蒲团上的妇人比陆白想象中要平凡许多,华发早生,一身灰色僧袍,或许早年还能说得上眉目清秀,如今瞧起来只像个慈眉善目的尼姑。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也没有停下敲木鱼声的手,只回头看去:“来了?今日要比平常更晚一些。”

南迦叶微微颔首:“路上遇见了大雨。”

萧妃又道:“可去看过天翎了?”

南迦叶说:“先来拜见您,再去长生殿。”

金身大佛目光慈悲,烛火晃动,居高临下俯视众人,萧妃转了转手中念珠,淡淡说道:“你可看出净思像谁?”

南迦叶略微点了点头:“模样有三分肖似文宣王。”

慕容天翎身体孱弱,从不轻易出门,唯有一次在七夕庙会上见过南迦叶一面,自此之后就开始茶饭不思,昼夜难眠,连发高烧时梦里都叫南迦叶的名字,萧妃向来对他极尽宠爱,自然是心痛得不能自己,便买通国师想方设法把南迦叶娶回了世子府。

结果大婚三日后慕容天翎与国师双双暴毙,国师更是被人割去了舌头,袖口里藏着的一张纸条上以血字写就三行大字“绮语即废话如瘟疫,将会生于边境地狱;恶语犹如锐利之刀,将会生于剑叶林地狱;谎言使人生于利刃地狱。”①

萧妃痛失嫡子之后四处探查却始终没有线索,最终只能归咎于鬼神之说,国师假传天意被降下惩罚,慕容天翎也因贪欲被收去性命,萧妃从此一蹶不振,剃发出家。

但一想到慕容天翎为南迦叶惨死,南迦叶却依然全须全尾,萧妃就不能释怀,恶欲的蛇在她心间盘旋,日日侵蚀她的心脏,令她既愤恨又恼怒:“听说你最近一直与慕容凌走得很近。”

萧妃虽削发为尼,消息却十分灵通。

“虽然吾儿已死,但是你毕竟已经与他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从此生同衾,死同穴,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能离开了。现在你还能逍遥自在个几天,死了却是要与天翎葬在一块的!”

萧妃说得急,语气渐快,已有狰狞姿态。

远处隐约有诵经声传来,佛相高大巍峨,南迦叶遥遥望着,众生百态,捏着念珠的女人佛口蛇心,似恶鬼恐怖,她又咄咄逼人,木鱼声笃笃,字字诛心:“你别以为那个野种能帮到你什么,他自己都自身难保,这么多年了圣上何曾看过他一眼?不过是一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种罢了。”

“这点你与他倒是相似。”萧妃倏然笑了起来,停了敲击,眼中讽刺:“原以为你这个佛子有多么金娇玉贵,高不可攀,也不过是我能拿钱换回来的一尊摆设。”

南家原本富甲一方的粮食大户,传到南迦叶父亲手里已经有渐渐没落之势,后又经历几年大旱,原本高价买下的水田颗粒无收,濒临破产,此时宫中传来一封密诏,就成了南家能够攥紧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千两黄金,两千两,一万两,三万两,十万两。

“你是天翎用十万两黄金买回来的。”

从脚踝处渐渐生出一阵炽痛,往日父亲恳求自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从前和善温柔的人仿佛只是假面,骤然间就变了姿态,并非是性命攸关,生死存亡之际,只是摆在案板上明码标价的一段贪欲。

佛子若为万人而死是众望所归,为一人牺牲亦能成佳话,为万两黄金屈身人下却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南迦叶低眉垂目,转了转手中菩提子,淡淡说道:“万般变化,皆是命数,生恩难报,我并没有怨言。”

萧妃只问道:“你究竟是没有,还是不敢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