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1 / 1)

067号无法理解他频现的伤春悲秋,告诉他人是环境的产物,即便不是他,而是其他灵魂受困于这具躯体,也只会成为跟他一样的人,走向与他毫无二致的结局。好比西方神话中总有一无所知与命运不断斗争的勇士,最终仍旧会死于那如箴言一般如诅咒一般的命运。

思考得太多,就容易陷入虚无主义,忘记自己存在的理由。

其实陆白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毫无破绽,滴水不漏,他也曾在无数个夜晚之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因为他总在失去,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这样,067知道陆白是个很安静的人,无论他在芥子世界是什么样的人格,他本质上都是一个安静的人。

可能是因为年幼的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每一个世界的小小陆白都是个爱哭的孩子,只是大多时候他是沉默的,只在夜间哭泣,一言不发,只有眼泪的痕迹惊心动魄。

067不知道陆白每当这个时候在想什么,他只能从破损已经停滞的后台看见陆白起伏的心跳声,那孩子铺天盖地的悲伤好像漫长庞大到没有边际,直至慢慢长大了,他又变成那个完美无缺的扮演者。

陆白很容易忘记自己是谁,在后面几个世界里越发严重,他几乎在每个世界中的幼年时期都会不记得自己是068号,他以为自己跟所有人一样,世界给予他的身份是什么,他就认为自己是什么。

只是他夜间还是会如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哭泣,这点也令他身边的所有人感到费解,这个孩子似乎得到一种无法触碰黑夜的疾病。

067号以为陆白会永远忘记,然而他却并不如此,等到了十岁左右,他就会想起一切,在这个世界中陆白是一个在外公家长大的孤儿,他的父亲死于海难,原本是个海员,他作为裁缝的母亲哭瞎了眼睛,再也不能工作最后缠绵病榻,油尽灯枯。

他们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外公虽然很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儿,却仍旧对于独自抚养他这件事感到有心无力。

底层的人活着太艰难了,即便是拼了命地做工,也只能得到稀薄的薪水,没有几个人愿意雇佣像外公年纪这么大的老人。

他很勤快,但财主只考虑他是否会突然死在自己的工厂。

等到陆白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将陆白洗得干干净净,给他穿上过节才能穿的新衣裳,牵着他的手在漫长的暴雪中艰难前行。

无法面对自己的心。人就会下意识编造出善意且虚伪的谎言。

外公的右手很冷,几乎没有多少热气,陆白思考了片刻,用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攥着了,隔绝那些四溢的寒气。

外公对他微微笑了笑,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一会儿。

陆白那天等了很久,久到他的肩胛全是积雪,一言不发,像个安静的小雪人。

修道院里大部分孤儿都是白种人,只有陆白是个相当明显的混血,他小时候身子弱,容易发烧,每到了夜晚还会流泪,修女为他操碎了心,过于明显的偏爱也让周围的其他孤儿开始无意识地针对他。

那时的陆白太小了,他还不记得自己是经历过很多世界的人,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喜欢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总是在夜间无缘由地流泪。

在他不知道时候,067看过他很多次,只是他不能触碰或者干涉芥子世界,只能跟着玻璃一样的蓝色屏幕静静注视着他。

很难说陆白究竟是记性好,又或者是记性不好,快十岁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这只是个芥子世界,而他只是个参与者,067以为他会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这些伤害于他而言并不是真实存在且毫无意义。

但没想到陆白毫无喜色,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飞奔回了自己外公家,他拼了命地敲门,在大门打开之后,口无遮拦,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你的亲外孙你才不要我的吗?

打开门的是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酒鬼,他骂骂咧咧,原本磅礴的怒气在看见大吵大闹的不过是个小孩子之后稍有收敛。

那黑发孩子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碧绿碧绿,像无垠的湖水。

哪里来的疯子,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可陆白还是不信,067心想,他那会儿太小了,还什么也不知道,又或许是他只是为了发泄情绪,就像决堤的洪水,崩塌的雪山,他拽住了酒鬼的衣角一遍遍喊着外公的名字。

醉醺醺的男人气急败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扇得弱小而稚嫩的孩子几乎再也站不起来,他疯了一般将手边的所有东西砸向对方,连踢带踹,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破碎的酒瓶贯过对方的眼睛,孩子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哭泣般的弱小悲鸣。

小畜生,要疯去其他地方疯。

那天的伤口很深,陆白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视力,等到他从床上醒来,修女才告诉他,他的外公在送他到修道院之后不久就已经去世了。

他病得太重,实在无法再保护这个孩子。

迎接死亡,或者看着身边的人迎接死亡,已经相当习惯的事情。

067以为陆白会哭,可醒来的陆白只是静静地在床上坐着,他望着窗外,碧绿的眼眸如深夏繁茂的树林,没有流泪。

病好没多久陆白就独自一人离开了修道院,修道院到处都没有他的影子,修女去了外公的墓地,小小的墓碑,拱起的小土包上放着一圈五彩缤纷的小野花,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像孩子印烙在泥土上的掌心。

安娜塔担心陆白,难以入眠,院长却劝慰她,那孩子是不一样的,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会轻易死去的人。

院长说得没错,虽然活得相当狼狈且艰难,但陆白还是跌跌撞撞地长大了,他长得很漂亮,很多人喜欢他,他也会习惯性与这些爱慕者调情,以此来获得一些好处。

太有底线的人在这座城市是活不下去的,更何况只是一个孩子,陆白摸爬打滚,性格也变了很多,他从不回修道院,大部分时候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修女经常会想起那双碧绿的眼睛,她每日都会去那孩子外公的墓碑前转一转,又或者是他小时候去过的苹果树下转一转。

陆白从前的性格天真烂漫又聪明懂事,他手很巧,会用纸叠各种各样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他知道修女喜欢花,总会在摘到花之后一朵朵摆在她的窗台上,雪白的雏菊随着风微微摇摆,非常可爱。

可我更喜欢紫色的花呢。

她为了逗弄这孩子,故意用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道,没想到对方立刻就睁大了眼睛,笑得像一只狡黠而机灵的狐狸。

那我以后就给老师送上最漂亮的紫花。

某个午后,修女醒来,发现窗户大开着,雪白的纱幔随风飘扬,她慢慢走过去,窗台上被人摆上了一束沾着露水的紫罗兰,还有一袋子叮当作响的银币。

陆白不知道修女在收到这束花之后在想什么,他没有刻意去问,这或许算得上是他们之间一点微不可见的共识。

窗外还是雪夜,与回忆之中的盛夏大相径庭,他挪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到座机旁边,现在这个时代能用得上座机的人家不多,都是非富即贵,修道院的座机是某个富商募捐而来,还贴心地免了电话费。

陆白犹豫了片刻,拨通了熟悉的号码,滋滋的电流声响起,那边传来一声温柔的询问“这里是圣安杰修道院,请问您是?”

陆白一语不发,静夜里只有他微小的呼吸声。

修女的声音迟疑了,随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变得越发柔和。

“是你吗,爱尔华,好久不见,我很久没有看见墓碑上有新鲜的花了。”

如母亲般温柔的询问,让他一直紧绷的身躯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安娜塔一向是个心软善良的女人,即便陆白不接话,她也不生气,反而轻声细语地开始自说自话:“你这些日子寄过来的钱,修道院没有乱花,都用来给孩子们买礼物了,他们吃了大餐,高兴得不得了,一直在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