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扯散了掌心的丝帕,随手一掷,看它轻飘飘落进池水里,逐渐一圈圈洇湿,神色却不变。
他唇若点朱,眼如点漆,眼角略微上挑,一段潋滟寒盛雪,两弯远岱斗画长,嘴唇翘起,似笑非笑。
“少宗主还是收了这副菩萨心肠,莫不是事已至此,又觉得后悔了?”
他语气中虽无多少讥讽,却让花楼兰脸颊火辣,只觉得一阵羞愧。
当初他因心悦别枝鹊,一叶障目,对陆白百般刁难,若不是那日百里元知当众斩下别枝鹊一尾,他还不知晓那风光霁月,琼花堆雪的别枝鹊竟是魔族,真身是一只九尾天狐。
听闻狐族素来貌美,擅长笼络人心,花楼兰自认为心境澄澈,不会受这种低端媚术蛊惑,到头来却也与其他人没有两样。
◇ 第167章 剑修(二十六)
腊月十八,大雪,天空中无数银屑飘飞,落满枝头,天地间白雪苍茫,梧桐低头,从中驶过一辆火红而沉默的轿辇,红妆十里,白雪飘飞,凤冠霞帔的少女被细如米珠的珠帘掩盖了面容,从她白皙尖削下颚缓缓淌落一行晶莹剔透泪水。
与她一起送嫁队伍既无锣鼓震天,也无鞭炮齐鸣,每人都穿着统一的喜服,面色苍白,缄默无言。
那轿辇旁的喜婆愁眉苦脸,一双被横肉挤得看不见眯眯缝眼,苦大仇深,寒冬腊月,额头上却已然浮现了一层冷汗,她啐了口嘴里咸津的汗水,苦口婆心劝道:“姑娘啊,大喜之日新娘子不能哭脸的,寓意不好!”
轿辇中细若蚊呐的哭声略一停顿,又响了起来,凄怨哀婉,凄美可怜。
这年头不好过啊,生意也不好做。
喜婆叹一口气,怜惜她千里迢迢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天门宗,小声劝诫:“您在这里哭哭也就罢了,进了洞房可千万不能哭了,上头那位是个最厌烦女人哭泣的性子,先前几位爱哭,他不满意,害,下场自不必说了。”
“再说这天门宗的百里仙长修为奇高,身份又尊贵,可谓是天下最最好的儿郎了,虽然做妾是委屈了您,可现在时局如此,您还是早些认命罢!”
那长长的随行队伍也静默无声,行走于银装素裹之中,陆白低着头,眉睫已然结上了一层雪白的霜色,他指尖一顿,按住了身旁蠢蠢欲动的花楼兰。
若是仔细留意,就能发觉陆白周围的护卫神情平静呆滞,如人偶一般,足不留行,踩在雪地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今日被送来的少女是无极宫宫主唯一的女儿樊灵儿,樊灵儿身份贵不可言,还是水木双灵根双修,原本前途无量,与花楼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未婚夫也是人中龙凤,却在不日前死于百里元知剑下,成为一缕亡魂,现下未婚夫头七未过,她就要嫁与仇人,自然心有不甘。
她绝食三日都不曾换来父亲的一丝怜悯,就这样被一撵红轿送往了天门宗。
婚前梳妆时就开始哭,已经如此哭了一路了,迟早要哭坏眼睛了。
花楼兰咬牙切齿:“畜生都不如,衣冠禽兽!”
一瓣雪花落在陆白眉睫上,映出他如春水般潋滟而蛰伏的一双眼,他双手已然被冻得有些发红了,脚趾疼痛而瘙痒,他按住愤怒的花楼兰,一语不发,走过一千零一个台阶,穿过结界,天门宗囚牛雕塑高逾百丈,面目和蔼,栩栩如生,传闻囚牛曾是天门宗的护宗神兽,于百年前陨落,身死道消。
这里与陆白离开时毫无区别,一点儿也看不出饱受摧残。
而陆白仅仅是一个眼睫低垂,眼前的景象就倏然变了模样,春风和煦,吹来浓浓暖意,凌霄宫桃花盛开,云蒸霞蔚,洋洋洒洒开出数十里,酒香弥漫,桃花花瓣纷落如雨,丝竹和鸣,人声鼎沸,来往间都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其中有几个明显神色难堪,身着蓝衣的,被人围着恭贺的,不是无极宫弟子又是谁?
乌啼月连纳妾也如此大的派头,可见从前什么淡泊名利,高处不胜寒,都是借口而已。
现在整个十四洲,谁人不知道乌啼月大名?
他性好奢侈,又极为贪婪,稀世珍宝与绝世美人一个不落,烧杀抢掠,打家劫舍,与强盗土匪无异,偶有人进言惹他不快了,随手就斩下他人头颅,与传说中高洁傲岸的剑修丝毫不符。
陆白抬眼,看向正坐于主位的白衣剑修,大喜之日他却并没穿喜服,一身银白暗八仙团挑花大袖,玉冠束发,容色端丽无双,气度雍容无二,浑身上下不着金银俗物,毫无一点儿传言中的混世魔王姿态,反而如谪仙般气质清冷出尘,如霜似雪。
他眉眼低垂,捏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酒杯,十指指节分明,倒比那酒杯显得更加细致秀美。
“既是故人到访,又何必躲躲藏藏?”
花楼兰咬紧了牙关,小声提点:“你别看他这个样子和以前差不多,实则他已经不是百里元知了,你可切莫与他人一般被他的皮囊迷惑了。”
陆白从未觉得自己能瞒过炼神期修士的双眼,一步步从队伍之中走了出来,众人见那队伍之中走出个着红衣的慕篱少年,丝竹管弦声不知不觉停止了,周遭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陆白掀开斗笠,仰起头,清艳而细长的眉眼,如山岱朦胧:“好久不见,百里师兄。”
主位上的俊美青年略一低头,却并没有看他,手指轻轻在桌上叩击了两声。
花楼兰急得面红耳赤,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口:“他不是百里元知,他是乌啼月啊。”
陆白摇头:“不,若他不是百里师兄,又为何要一直四处寻我?”
他方才露面,已是满座哗然,大家都以为他早已死在一线天中,即便未曾身死道消,也不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露面,如今他既敢露面,不免让当日许多指责他品行无状,与魔修厮混的长老颇为羞赧,现在他说出的话,更是举座皆惊。
世人皆知天门宗百里元知与陆白自小一起长大,现下陆白却说那魔头就是百里元知,岂不是暗指对方从未被夺舍?
许久,主位上的青年抬头了,仍旧是平静无波的神情,既无欲色,也无恨色,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中,那是一双如雪色般清冽的眼睛,如湖泊,如山川,如镜花水月,倒映出尘世百态,世间熙攘,与他对视的人都免不要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仅仅是一眼,陆白就心头一凛,知晓百里元知于先前而言境界又大有增进。
“你为何笃定我就是百里元知?”
他口吻平静。
有人观察着气氛凝滞,试图打圆场,白衣青年满脸堆笑,声音谄媚:“想必是陆小兄弟认错了,乌宗主如此气度伟岸,又怎么是百里元知那小儿可以比拟的,定是他认错了!”
百里元知连一个眉头都不曾抬起一分,只漫不经心反问。
“依你的意思,我不是百里元知?”
有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尚且来不及开口提醒,只听耳旁风声凛冽,如萧声锐利,只是咕咚咕咚两声,高台上就滚下一颗圆溜溜的头颅。
面容完整,干净且洁白,凝结着最后一瞬间惊恐神情,从脖颈整齐的断口处洇湿出鲜红的血渍,濡湿了火红的地毯。
气氛愈发凝滞,有胆小些的婢女,已经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了。
百里元知又问:“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