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可以放我下来,我也能自己走。”
雪白长发叫风吹得荡漾起来,南迦叶袖口银线刺绣的雪莲栩栩如生,栖息了一只蝴蝶“你刚刚毒发,现在要好好休养,我叫人烧了水,你可以先沐浴更衣。”
南迦叶说得理所当然,陆白只得不说了,对方垂落下的一缕长发扫过自己的鼻子,十分骚痒,他忍不住挠了挠,忽然问道:“你既然是佛子,为何能留长发呢?我看之前山上的僧人都剃度了。”
“佛门中人遵守清规戒律,一心向佛,剃掉三千烦恼丝,才算抛却红尘俗世。”
“只是我与他们不同。”说到此处,南迦叶略微一顿“最初是我的母亲不允,后来是昭明世子……”
原来如此,陆白先前也隐隐想过,他觉得以南迦叶的姿容,就算剃度了也会相当漂亮,只是不剃度也很好,但他转瞬间又想通了,他毕竟不是真的自愿进寺修行,仍旧是南家长子,在南疾月没有出生前,家里无论如何是不会允许他出家为僧。
之后他又被迫与六皇子成婚,更不可能剃度。
想到此处,他静默了一瞬间,心中却闪过杀意,若不是六皇子逼迫,南迦叶怎么会入府,让那些百姓在背后指指点点。
面前是一桶滚烫的热水,袅袅热气升起,古代烧水相当费时间,料想是南迦叶在一个时辰前就命人准备了。
可怜这府邸中能差遣的也就屠三狗一人,他原本在床上睡得正香呢,大半夜被人叫醒,原本十分不虞,看见屋内立着一袭熟悉的白衣,那不虞瞬间褪去,变成三分惊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结巴巴问:“怎、怎么了,师傅?”
南迦叶戴着幕篱,除开陆白之外,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真容,言简意赅:“烧一桶洗澡水给小公子备好。”
这简直要把人当祖宗宠了,屠三狗虽心中腹诽,手里干活却麻利,因为陆白眼睛不能视物,恭恭敬敬地捧上了澡巾跟肥皂。
等到对方接过后,又像屁股着了火一般一溜烟窜到屏风后面,眼观鼻鼻观心,一眼都不敢多看。
阿弥陀佛,师傅应该不会因为这个杀人吧。
他忐忑不安地心想着。
……
大厅里,一白一黑两位男子静默无言,南迦叶率先开口,轻声问:“八寒地狱来自朅盘陀国,你有解毒的办法么?”
站在他面前一身小麦色肌肤的俊美男人,不是瑙鲁兹又是谁?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药水将眼睛染成了黑色,一头长卷发也束起,坠着青红蓝橘颜色各异的珠子,腰别长刀,虽然仍旧是西域装扮,到底没有先前那么打眼。
他摇了摇头,汉语仍旧相当生涩:“八寒地狱是诅咒,非毒。”
不是毒,而是施加在近亲相杀、罪大恶极犯人身上的诅咒,世间无人可解,即便是大祭司在场,只怕都束手无策。
陆白离开朅盘陀国不久之后瑙鲁兹就跟了过来,再安定的世道也少不了会有恶人存在,更何况陆白目不视物,偏偏皮相矜贵漂亮,像个小公子。有些绑匪专盯这样容色过人的少年,若是富家公子少不了狠狠敲诈勒索一顿,若不是也可以凭着皮相卖与大户人家做禁脔奴隶,瑙鲁兹日日在他住的客栈守着,已经杀了好几个试图抢劫杀人的歹徒。
血溅了他一身,黑衣裳都是腥气。
他并没有告诉南迦叶陆白为什么会被诅咒,而南迦叶也从不多问。
南迦叶长发似雪纯白,一袭白衣蹁跹,即便没有摘下幕篱,他也记得里面的人长什么模样。
瑙鲁兹从前看过他的脸,印象很深刻,与东波斯人的长相不同,汉人的长相都似乎缱绻温柔,他与慕容凌,是瑙鲁兹见过最漂亮的汉人。
也不怪阿尔特古丽对他如此迷恋。
瑙鲁兹想了想,八寒地狱毕竟起源于佛家,同源同生,脱不了干系,犹疑片刻:“你是佛子、狸奴和你在一起、会好。”
传说中佛子百年方才转世一次,血、肉、骨都可入药,更甚者有人会拿佛子坐化后的尸身做成武器,压制世间至邪至恶之物。
八寒地狱是世间至冷至寒的诅咒,料想只有南迦叶可以控制。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陆白知道,他知道,只是南迦叶不一定会愿意。
瑙鲁兹观察他片刻,却不能确定他能为了陆白做到什么程度:“你元阳能、能缓解他的毒。”
出家之人恪守本心,佛家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
南迦叶必然仍旧是童子之身,元阳克阴,更何况他是佛子,与其他人更加不同,虽不能彻底破解,但若是只是延迟毒发,却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了。
瑙鲁兹也曾听说过许多关于那他的许多故事,对这位起死回生又做了国师的佛子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他沉吟片刻,又说道:“要想彻底压制,仍需舍利子。”
“我去。”
他既然没有告诉陆白自己跟来了浮罗城,想必是打算孤身前往。
南迦叶又问:“几成胜算?”
“五成。”
或死或伤。
瑙鲁兹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慕容凌天资过人,武功盖世,也不知道是哪里得到了一段奇缘,竟比同龄人多出了二十年功力,放眼天下,能与他一战高下的人也不过一手之数,而想要战胜他,除非慕容凌自愿引颈受戮。
但这种可能,更是微乎其微。
风吹动瑙鲁兹的长卷发,他并不懂陆白为什么恨他,准确来说,他能察觉到陆白相当排斥他,却不能明白原因。
“我不知道怎么让他开心。”
他有一双碧绿的眼眸,狭长又锋利,眼睫细密,朅盘陀国最受期待的大皇子,沐阳而生,他才是高原上盘旋的鹰隼,应神佛之言出生的汗日天子,他杀了一个人的母亲,从此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背道而驰。
但现在没有寺庙了,再也不会有祭祀,僧侣无法命令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神庙里的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中失去的不仅仅有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弟弟。
在他怀里长大的小豹猫,总是会笑,他在瑙鲁兹的胸膛里学会穿袜,牙牙学语第一个喊出的名字是瑙鲁兹,跌倒了之后扑倒在他身上才会哭泣。
他给瑙鲁兹献上高原上的鲜花,最新鲜的羊奶,还有自己猎的第一只狐狸,他五岁过后再不哭,只有被瑙鲁兹种下八寒地狱的时候才流了泪,他变成了从尖牙上垂下涎水的蝰蛇。憎恨世间上的所有一切,呲目欲裂,被鞭挞出了血也咬着牙不肯认错,他大声辱骂瑙鲁兹是不懂感情的冷血怪物,只会跟着他人执行命令的无心傀儡。
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神庙最后连一根柱子也没有留下,只剩下残垣断壁,暴怒的民众在街上游行,发誓要惩戒冷血无情的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