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记忆中,他似乎很少给过她什么好脸色。而此时,看着她无声无息躺在眼前,他猛然惊觉,自己还从未对她道过歉。不管是从前诸多的冷脸与恶言,还是关于长公主府的种种事,他甚至连一个解释都没给过她。

无边的懊悔与痛苦从心头蔓延开来。心口之上仿佛破了一个大洞,雨丝伴随着狂风一股脑涌了进来,浇得他心头生疼。

有人在耳边叫喊着什么,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当日琼花树下的少女,她踮起脚尖,只想够到延伸到湖面的一枝琼花。

可是下一瞬,满树雪白变成了鲜红,当日的少女再没有往日的娇俏,她死气沉沉躺在地上,望向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嬉笑怒骂。她仿佛一团枯黄腐败的杂草,再也没有了鲜活气息。

喉中传来轻微的痒意,徐空月微微垂头,一口血就那么喷吐而出,染红了他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和离书。

***

徐空月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因为他的视线突然便矮了很多,还瞧见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父亲与母亲。

他们的面容都是模糊的,不管他怎么抬头看,都难以看清。父亲牵着他的手,笑着说:“……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就连声音都是模糊不清的。

他恍然间记起,这好像是他五六岁时发生的事。父亲的好友喜得爱女,于是父BBZL 亲母亲携他前去祝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过了几重院落,才终于到了地方。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寒风,屋里还烧着地龙,很是暖和。

那时他年岁尚小,对襁褓之中的婴孩不屑一顾。听到母亲夸奖那婴孩生得好,一看便知道是个美人胚子,想也不想就说:“母亲这话说的不对,万一将来她长残了怎么办?”

母亲一听就怒了,只是碍于在外面,不好公然揍他,以免有损她端庄贤淑的颜面。只好怒道:“再怎么长残也不会有你长得残,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多么可爱,哪像现在,不但调皮捣乱,还一张嘴就能气死人!”

旁边不少人都笑了起来。

旁边一位端庄贵气的女人也笑着,而后从乳母手中接过婴孩,低头看了看,又望了望他,才笑着道:“倘若我女儿将来也能像你儿子这样‘长残’了,我也不用愁了。”

母亲立马转变了脸色,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的笑容,“小孩子家家的,就喜欢胡说八道。小郡主长得这样可爱,只怕将来长公主府的门槛都得被媒人踏破。”

他听得直翻白眼,于是凑到襁褓前,想瞧瞧这将来会导致门槛被踏破的罪魁祸首。

婴孩还很小,正在熟睡中,微微阖着眼睛。不时还砸吧一下嘴。他瞧得有趣,伸手去摸了摸小婴孩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脸蛋。

只是指尖刚刚触及肌肤,便觉得触手冰凉,不像是活人。

而那婴孩睁开眼睛,口鼻眼角有血丝流出。她望着他的眼神有着融化不开的哀伤,以及怨恨。她一字一顿说:“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害得我无助而亡。”

一字一句,皆含血泪。

而他被那浓重到化不开的怨恨震慑,后退一步,然后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只是那梦中冰凉的触感,仍然存留在指尖。

小厮和光听到动静,急忙进来,“公子,您醒了……”话音还未落地,便瞧见他翻身而起,拎起茶壶就灌了一口水。

茶壶里的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口冰凉,凉到彻骨。

徐空月只觉得指尖的冰凉顺着手腕,一点一点蔓延往上。短短时间内,已经让他浑身冰凉。于是烦躁道:“去打水来,我要洗手。”说罢,又急急补充了一句,“要热水!”

和光还未来得及出去,徐空月就仿佛再也忍受不住似的,径直出了门,去找水洗手。

这一日,徐府几乎鸡飞狗跳。徐家的公子徐空月如同疯了一般,拿着刚烧开的水就要洗手,一众下人拦都拦不住。

御医来了之后,几次把脉,都瞧不出任何毛病。问他哪里不舒服,得到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

冷。

仿佛数九寒天还未过,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冷到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透着冰凉。

御医听罢,也只能道一句:“是下官才疏学浅,您这病症,我医不了。”

送走御医后,徐夫人抱着他哭了好大BBZL 一场。徐问兰站在一旁,眼中含着泪光,轻声唤了一句:“哥哥……”

徐空月茫然坐着,怀里还抱着一个徐夫人塞进来的汤婆子。可他仍然觉得冷,冷彻心扉,冷入骨髓。

徐成南叹息许久,只得命人在他屋子点上火盆。

可不管火烧得有多旺,身上衣裳穿得有多厚,他始终觉得冷。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散出来,不可隔绝,无法根除。

数日之后,徐成南来到他跟前,犹豫再三还是问:“今日陛下旨意,要将……”他仍是迟疑,半晌才在徐空月茫然空白的目光下继续道:“荣惠郡主与她父母合葬了。”

他望着徐空月如今的模样,心底止不住的叹息,“你可要……去送一送她。”

徐空月却茫然抬眼,懵懂又不解:“为什么要合葬?”

27. 第 27 章 我好不容易盼着那个臭丫……

这段时日, 他一直都是这种浑浑噩噩的模样,无论与他说什么,都是一副茫然懵懂的样子。

徐成南不由得想到, 他刚来家里时的样子。那时他不知道经历了几多流转,瘦骨嶙峋,面黄肌瘦,弱不胜衣。他与夫人皆是心软之人, 实在瞧不得他这样,便将他带在了身边, 调养了一两年, 才勉强养出一点肉来。

可他的神态依旧不对。无人理会时,他总是呆呆坐着,一脸空洞茫然。倘若有人与他说话,他的眼眸轻轻眨动着,却满是茫然懵懂,像是痴傻一般。而夜间, 他总是会突然惊醒, 满身冷汗,却依旧不言不语。

夫人曾担忧地说:“这孩子,怕是难以将养好了。”他们虽然不曾经历过漠北城破那一役, 但是也曾听说,那日北魏的铁骑踏破城门, 烧杀抢夺, 无恶不作。莫北城犹如陷进了人间地狱, 遍地都是死不瞑目的人。

这样的景象,即便是一个成年人经历过,也会日日陷进噩梦中, 更何况他这样大的孩子?况且,城破当日,北魏为了以儆效尤,更是将他父母的尸体悬挂在城墙上。即便他什么都没有说,徐成南也能猜到,他逃出城时,极有可能目睹了那一幕。

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徐成南与徐延出自同乡,又是同科进士,入朝为官之后虽然并无私交,但同乡之谊还是有的。如今见着徐延的独子变成这样,他们又于心何忍?为了让徐空月能多一点儿小孩子应有的活泼,夫人便时常让问兰陪在他身边。

问兰比他小三四岁,正是乖巧可爱的时候,母亲让她陪在徐空月身边,她便时常拿着新鲜玩意儿坐在他身边。

有事徐成南从外回来,便瞧见空月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问兰陪坐在一旁,手里还拿着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有时是一只会动的小兔子,有时是一个好卡的糖人,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把东西伸到他眼前。

可不管她伸过去的东西是什么,空BBZL 月总是吝于给予半点目光。他仿佛带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壳子,将自己装在里面,沉浸在没有任何人打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