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屋沉寂,刘老汉一家也不知对戚少商说些什么好,有时候,人,硬留也是留不住的。
“刘婆婆,替我生盆火吧。”首先打破沉默的还是戚少商。
“戚爷,您这是……”
“我的剑,逆水寒,很锋利,可以用来割腐肉。”
这话一出,满屋骇然,“爷,您没听大夫说吗,要是伤到心脉,可就……”,刘老汉生怕戚少商没听清大夫的话。
“要不,再找个大夫?”刘婆婆连忙拉拉刘老汉的衣袖。
“不用找了,这个情形,不会有大夫愿意医他的。”
“……”其实,人人心里都明白。
“他反正要死了,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大夫不治,我治,容不得犹豫了。”戚少商语气坚决。
刘老汉又唤来一位邻居,连他两个儿子一起,一共四人,分别按住了顾惜朝的手脚。刘婆婆也用那半截人参熬好了参汤,这汤得先让顾惜朝服下,以免他中途断了气,可昏迷之人牙关咬得死紧,滴水不进。
戚少商接过药碗道:“婆婆,你只替我掌灯,这个交给我。”说着,眉头皱了皱,喀地一声卸掉了顾惜朝颌骨,把参汤给灌了下去,又喀地一声接上,再把布团塞到他嘴里。这咔咔两声下来,众人在一旁脸色煞白。
戚少商把逆水寒放到火上炙了炙,拿出一块皮子包住剑锋以上三寸的地方,手牢牢握了上去,深吸一口气,“顾惜朝啊,既然都把你带出来了,就尽人事,听天命吧。如果我下手不准,你死在逆水寒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这样想着,剑锋便划了下去。
“顾惜朝,你挺住了。”
逆水寒十分锋利,一寸寸深入皮肤,血水汩汩。剑尖挑处,血痂掀开,里面腐肉溃烂,一片灰黑,连流出来的血水都呈灰黑。剑锋缓缓向前划着,皮肉翻开,血溢盈碗。
顾惜朝忽然睁开了眼睛,全身一阵剧烈的抽搐,只这一下,剑锋便划入了伤口旁边的皮肉。戚少商惊道:“按住他!按住他!”顾惜朝拼命地挣扎着,额上豆大的汗珠像雨水一样流下来,旁人死命压住了他四肢,他只能把脖颈使劲向上抬,骨头似乎要从皮肤下刺出来。
这一挣扎,剑锋下的血水便溅上了戚少商的脸,他闭眼一顿,左手也握上了剑身,不能抖,千万不能抖,一抖剑锋就会戳入内脏。他似乎已经看到森森白骨和蠕动的内脏,接着一刀下去,又瞧见筋已经挂了膜,于是伸出手来截了去。
刘婆婆在一旁瞧他这么污血淋漓的弄着,忍不住全身打起颤来,手里的灯几乎要掉在地上。
戚少商咬着牙,不敢有一丝分神,一刀刀割下,过往的腐肉,鲜血淋漓,半个时辰后,终于下了最后一刀。
逆水寒当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戚少商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湿透。
而顾惜朝早已昏死过去。
“刘婆婆,麻烦您用针线给他缝上伤口。”戚少商慢慢坐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哎……”一屋子的人这才从寒栗中回过神来。
4
老大夫再来时十分惊讶,那个垂死病人伤口的腐肉竟然被处理过了,没有伤到心脉,皮肉的切面还十分整齐,“这是哪位高明的大夫?”
“在下而已。”戚少商应到。老人有点不敢置信。
“在下习过几年武,拿着剑,手不抖。”戚少商又解释道。
老大夫不由得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青年,相貌堂堂,中气沉稳,有几分江湖气,但神情又坦荡凛然,他不是个大夫,处理那等凶险伤口时手比大夫还稳,想必是个有担待、气魄过人的青年。他,硬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照着这个方子抓药吧,外敷内服,只要这位公子高烧退去,便能醒过来了。”
昏迷三天以后,高热渐退的顾惜朝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眼神依然是空洞的,不过戚少商有点激动。
“把个僵死之人救活,任谁也会有几分成就感吧。”他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激动总是一闪而过,戚少商还是很发愁。春耕马上就要到了,再把顾惜朝寄在刘老汉家必定影响庄稼人的农活。把他安置到京城,找个人照看?万一仇家找上门来,铁手的承诺就要落空了,搞不好还要陪上照看者的性命。干脆扔下他,任他自生自灭?那必然是死,何苦当初要救他。
想来想去,罢了,反正这人已经痴傻,不能再作恶,所幸好事做到底吧。戚少商决定带顾惜朝回六扇门,只有在那里自己才能照看他,也只有在六扇门才能不让人杀他。
六扇门的后院有一间废房,以前是梁米仓,现在偏僻破旧,无人问津,是个藏人的好地方。戚少商在里面用青砖稻草铺了个床底,放上两层被褥,再弄来一些基本的用品,就算是收拾妥当。隔天,他把顾惜朝放在一口大木箱里,道是自己新添置的用具,瞒人耳目地带了进去,感觉上有点点藏藏掖掖,不过,六扇门里有谁愿意看到顾惜朝呢?先这样吧,其它的等他伤好了再说。
戚少商依然很努力地办案,早出晚归。他只在早晚给顾惜朝送一次饭,两天换一次药,这些事情虽然很琐碎,但戚少商并没有觉得不耐烦。如此月余,顾惜朝身上的伤慢慢好起来,戚少商偶尔也会碰到他醒着,呆坐在屋角,宛如一个木偶。
转眼已是暮春,戚少商被派到应天府办案,由于案情突变,不得已耽搁了两天。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回六扇门时,发现顾惜朝又已经烧得昏迷不醒。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伤口也有些红肿,身上还到处有斑斑点点的红痕。戚少商气苦:两天不在,这人的伤势怎么又倒了回去,竟然还被蚊虫跳蚤欺负了,自己也真是太大意了。
给他灌了药,换了被褥,戚少商又打来一桶热水,为顾惜朝洗头擦身。折腾半天过后,戚少商看着被自己洗干净的顾惜朝有点吃惊,他也知道这人长得好看,想不到的是,他病得要死,瘦成了一把骨头依然是这么好看。以前,是不是让他明珠蒙尘了?戚少商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这痴傻的顾惜朝。
第二天,他到成衣店里买了一套青衫,当他给顾惜朝换上这身衣衫时,恍惚又回到了旗亭酒肆。
5
废屋以前是粮米仓,墙上贴着一张残缺发黄的粮米存根。
戚少商发现顾惜朝常对着那存根发呆,那是屋子里唯一有字的东西,于是他想起顾惜朝是个爱读书的人,是个书生。他曾说:“我,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自比管仲乐毅之闲,却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是啊,满腹经纶,志在冲宵,最后却沦落至此,想到这里戚少商心里堵得慌。他跑了一趟惜晴小居,把那里所有的书都搬了来,一股脑儿摊在屋里,顾惜朝也许会愿意对着这些发呆。
日子一天天流逝,戚少商几乎已经习惯了一边公干,一边照看人的生活。可是,变故总是陡生的。
这天,戚少商照例去给顾惜朝送饭,当他放下碗筷跨步欲出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七略,真的是我心血所著。”
一句话,轻柔徐缓,却在戚少商心里劈了一个炸雷,他蓦地回头,转瞬之间,心浪滔天。
“戚少商,七略破了,你帮我粘好;我破了,你也一定要把我粘好?为什么不让我死!”
戚少商无法回答,他看到了一双似哭且笑痛彻心扉的眼睛,那里闪烁着激烈的光,亮得灼人。
顾惜朝手里握着一本书,一本戚少商过目难忘的书。四根枯瘦的手指摩梭着那书残破的封面,像对待最珍贵的宝物,又像叫阵最残酷的敌人。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本七略?为什么!”
两厢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