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千里 BY:zhichi
1
宣和四年,春寒料峭。
戚少商办完在京郊的公干,匆匆向城里赶去。金銮殿平乱至今,已有一个月了,戚少商在六扇门当差也已一月。这一月里,息红泪随郝连春水去了边关,老八穆鸠平回了连云寨,铁手也放马江湖,不知所踪。出生入死的朋友各归其所,他一人留在这陌生的京城,踏入公门。想这一路走来,血雾重重,失去太多,戚少商这把火,只有烧得更旺,才对得起那些为他死去的弟兄。六扇门的担子一定要担,还要担得稳稳当当,力挑千斤。六扇门很忙,忙得戚少商几乎没有时间去回顾那段千里血路,或许,他根本不想回顾。
薄暮冥冥,路边村庄炊烟袅袅,庄稼人忙完了一天的农活,开始摘菜做饭。
路边的一群嬉戏的孩童吸引了戚少商的注意。小孩子们笑闹着,正用弹弓和石块投打一个缩在巷角落的人影。戚少商停下了脚步。
“要饭郎,要饭郎,失了老婆丧了娘。”垂髫小童一边唱,一边兴奋地把石块地投向蜷缩的乞丐。那乞丐全身污秽不堪,只是抱着头蜷成一团,一动不动,一块石头击中他的额角,血顺着乱发滴到了地上。戚少商有些于心不忍。
“这花子动也不动,叫也不叫,不好玩。我唤我家阿黄来咬他看看。”一个稍大的孩子抱怨着,一声口哨,一条黄狗从麦堆后纵身窜出,白森利牙,阴恻恻地磨着,那孩子手一指,黄狗便张口直扑乞丐。戚少商心中一惊,连忙捡个石块扔向那恶犬,黄狗闷声到地,夹着尾巴哀嚎窜逃,孩童们见有人来了也一哄而散。
戚少商叹口气,这世道,兵荒马乱,饿殍遍野。他从行囊里翻出两块饼子,几步走过去,递到乞丐跟前。
乞丐微微抬了抬头,露出一双眼睛。
戚少商手里的饼子掉到了地上。
什么声音夹着漫天的血腥向他袭来,一幕幕飞鸿掠影。戚少商僵在了原地,头脑嗡嗡作响。他怔怔地看着那乞丐挣扎起身,残破的身体抵着黄土的墙,一手撑着墙面,一手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走远,溶在了茫茫暮色里。
戚少商很混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六扇门的,他到城东的酒家买了两坛酒,喝了一整夜。
第二天,他决定去再去一次京郊的李村。
在李村废弃的土地庙里,戚少商找到了那个人。他和所有乞丐一样,蓬乱的头发,满是污垢的脸,青黑的嘴唇,还有凌乱不堪的衣服以及瘦骨嶙峋的双足,残破的身躯摊在倒塌的墙角后。但是,即便化成了灰,戚少商也知道,那是顾惜朝。
“顾惜朝……”戚少商唤了一声,三个字在空荡荡的土地庙里打了个圈。那人双目紧闭,一点反应也没有。
戚少商走了过去,扑鼻而来的残疾和腐烂气息让人窒息。他伸手揭开顾惜朝的衣襟,心里一阵抽搐:老八那前胸穿后背的两枪在这人身上留下了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自己砍在他肩头的一剑也深可见骨,干涸的血痕纵横交错,处处伤口都已化脓,褐色的腐肉翻在外面,令人作呕。
戚少商赶紧放下衣襟,别过头去,不想再看第二眼。他到底不愿承认,这是那个曾经和他称兄道弟弹琴舞剑,又绝情绝义千里追杀他的顾惜朝。现在,这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连三岁孩童和恶犬也能欺负他。他原本什么都想要,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顾惜朝忽然一阵颤抖,睁开了眼睛,戚少商看了他一眼,立刻觉得他疯得连眼神都没有了,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已经没有分别。戚少商心里有点悲哀。
把他这样放在这里,会烂,会死。顾惜朝的确应该死,但他现在死和不死也已经没有分别。戚少商又记起铁手对晚晴似乎有个承诺,铁手是他的朋友,朋友的承诺就是自己的承诺。想到这里,戚少商决定带这个人走。
戚少商到村里租了个骡拉的板车,把顾惜朝放了上去,“?N儿~,驾~~~”他赶着骡车向京城跑去。
2
虽然边关战乱连连,京城依然是繁华升平之地,商号银楼门庭若市,三教九流熙熙攘攘。
只不过,行人看到戚少商和他的板车都退避三尺。戚少商回头望眼板车上昏迷的人,摇了摇头,现在救得了他的命已经不错了,哪还来顾得上替他收拾。
景运楼是京城一家不打眼的客栈,戚少商决定先把顾惜朝安置到那里再去请大夫。
停下骡车,戚少商才向景运楼迈了两步,门口的小二便迎了上来:“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二个人一间房。”戚少商有点惊讶,平时景运楼的小二没有这么热情。
“是您和您板车上的这位朋友?”小二陪笑问道。戚少商点点头。
“客官,您一看便是贵客,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可您的这位朋友……我们实在不好收啊。” 小二望着戚少商手里的剑,小心翼翼。
“为什么?我又不少给银子。”戚少商有点疑惑。
“您看,我们小店,简朴拙陋,靠的也就是个清洁,要是收了个花子……其它客官,可就都走光啦。还忘爷您体谅则个。” 小二看其少商和气,也就直话直说。
戚少商看那小二面露难色,也知他说得在理,只好转身离去。景运楼不行,那就鸿德楼。
也是一下车,小二便迎了上来:“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二个人一间房,板车上这位是进京访友的富家公子,只是路上遭遇匪人,才落魄至此。还忘店家行个方便。”戚少商怕再被拒绝,连忙把事先想好的说辞搬了出来。
“客官,您的朋友看起来不是太好,收了他,小店今天的生意可就……,鸿德楼本小利薄,担不起亏空阿。这样吧,如果您能包下小店,小店自然愿意行个方便。”
“一天多少银子?”
“不多,也就四百两。”
“四百两?”戚少商有点瞠目结舌,当初在旗亭酒肆三十两就让他当了自己,现在这小二竟然问他要四百两!他在六扇门一月的俸禄也不过二百两,现在去做强盗硬抢还差不多。
两个钉子碰下来,戚少商知道,京城所有的客栈都不会收留他们了,顾惜朝不仅是脏,而且是一看就要死的那种脏,任谁都不想接,不敢接,再找下去,也是自讨无趣,而且这一路颠簸下来,顾惜朝也经不得拖了。
看着板车上昏迷不醒的人,戚少商心里百味陈杂:“顾惜朝啊顾惜朝,这便是报应吧,你当初作恶多端,把人往绝路上逼,现在京城之大,你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
不得已,戚少商又把车赶回了京郊,找了一户农家把顾惜朝安顿下来。刘老汉一家四口都十分醇厚,又受过戚少商恩惠,二话不说地收留了顾惜朝。只是,这里离京城颇远,戚少商来回不易,只能暂做权宜之计,至少,先给顾惜朝处理了伤口再说。
戚少商嘱托刘婆婆给顾惜朝收拾一下,自己乘着太阳还没落山,赶忙出门去找大夫。
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刘婆婆已经提着灯笼在屋门口等了:“戚爷,你可回来了,那位顾公子,只怕是熬不住了……。”
戚少商心里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屋,老大夫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
顾惜朝躺在土炕上,被擦过的脸显出异样的惨白,双唇铁青,俨然已不似活人,戚少商在他鼻端一探,竟然出气多入气少,戚少商心中大呼不妙,今天往返的奔波一定扯动了他的伤口,连忙道:“大夫,您快看看他。”
老大夫上前把脉,脸色沉了下来,待查看了顾惜朝的伤口,便连连摆手:“老朽无能,大侠另请高明,另请高明。”
戚少商一把拖住大夫,急道:“您老仁心仁术,还望救助。”
“不是老朽不想医治,只是这位公子伤口太深,又已腐烂,五脏六腑内实际已是高烧。不去腐肉高烧不退,必死无疑,一去腐肉只怕也是伤到心脉,回天乏力。”
“大夫,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戚少商心中大骇,仍是不死心。
“我给你留下一截人参半袋伤药,能吊多久是多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