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觉大师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让了缘小沙弥给收着,然后合什诵了一声佛号,收起了怒目金刚之态,宝相庄严,竟是一派的高僧气象,当然,只不能看他的眼睛。高僧气象配上一对乌眼青,只得两个字,滑稽。
“阿弥佗佛,老衲语出肺腑,并非妄言,太后若真心疼爱荣国公,盼他安好,便要明白舍得真意。”
太后见他还是要渡郑秀出家,只觉得头疼得紧,忍不住按了按额角,才道:“阿秀是独苗一根,皇上宠他宠得紧,怎肯舍他出家,只怕是宁可让天下没了出家人也绝不舍他一个。但请大师明示,此劫可有他法可解?若得成全,哀家与皇上必为相国寺所有佛象塑金身,以谢佛祖恩德。”
言下之意,若是明觉大师没有其他法子,那只怕就是君王一怒,虽未必会浮尸百万,可相国寺上下恐怕都要受到明觉大师牵连,落不着好了。
“唯有此法,才得万全,若不然,便只看那痴儿的造化了。老衲方才已为他菩提九叩,助他迷窍洞开,若能明悟,或别有转机。盼他自渡苦海,莫再沉迷,误人误己。”
明觉大师叹息一声,竟是再不与太后多言,带了了缘小沙弥转身就走,太后听得半明不明,忙命人去拦,然而任侍卫如何追赶,竟是怎么也追不上,只见着这位高僧一手提着了缘小沙弥,健步如飞,竟是径直出了宫门,没入了人群中。
待到回了相国寺,明觉大师就宣称要在后山闭死关,非到坐化之日不再出关见人,唯有了缘小沙弥随侍在旁,苦着脸看着自家作死的师父,结果被明觉大师很不客气的一记毛栗敲在脑瓜子顶上。
“为师还没到坐化之日,莫作一副哭丧相。”
“师父,您闭死关也就罢了,做什么要徒儿也终身不得出后山半步。”
纵然是个高僧胚子,然而了缘小沙弥毕竟还是少年,不涉红尘,焉得跳出红尘外,小和尚心里头苦逼死了。
明觉大师瞪他一眼,道:“你天生佛性在身,若在后山中潜修,至多三十年,便可得证菩提,成就道果,但若出山,再遇着那愚顽不堪的痴儿,此生修行只怕要化为泡影。”
“若按师父的说法,那荣国公便是徒儿命中的魔障不成?”了缘好奇道,他知道师父精通命相天数,早在半月前就神叨叨的说什么要糟,然后巴巴的去跟圆觉大师辩经,刺激得圆觉大师闭了关,目的就是为了今天顶替圆觉大师入宫。
“那倒也未必。”明觉大师哼了一声,见徒儿仍是瞪着清澈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偏事涉天机不可轻泄,于是一巴掌推开徒儿的脸,没好气道,“今日功课做完没,快去做来。”
了缘顿时泄气,灰溜溜的走了。
看着他没精打采的背影,明觉大师叹息一声。命由天定,人力不可改,纵是自家傻徒儿舍了一世修行之功,也不过是求得一线转机,能不能抓得住这一线转机,仍要看那痴儿能否早早醒悟。
罢罢罢,九叩菩提,于己身也是大损耗,若如此仍不能让痴儿醒悟,便当他真是自家师徒命中的魔障吧。
第十章留芳
虽说是闹腾了一场,不过说来也奇怪,自脑门上被敲了九下之后,郑秀就再也没有无故晕倒,或是半夜梦厣过,反而是吃得香,睡得好。只是延丰帝听说他跟和尚打了一架,气笑不得,只说要拘一拘他的性子,硬是将他留在了寿康宫里不让回去。
郑秀满心苦逼,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只有天天揪着赵谨去练习拳脚工夫,或是纵马校场,别看赵谨比他年长几岁,竟然还没有他的精力好,几天下来吃不消了,便坑了五皇子赵训和六皇子赵询过来一起受苦,倒不是不想坑其他兄弟,而是前头几个哥哥已经满了十七岁,各有差事,等闲是见不着人的,而后头几个弟弟年纪又太小,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年纪与郑秀相仿,素日相处得也多些,坑起来比较心安理得。
转眼过了月余,郑秀还是一副满身精力无处发泄的样子,那苦命的哥儿仨却已经再也受不了他,进了六月后,天气明显闷热得不行,再这么折腾下去,哪天要是死了,那就是流汗给流死的,于是仨兄弟一合计,死活拽着郑秀说要去赏荷花。
这荷花不在别处,就在广安寺边上,有处三十来亩的池塘,属于广安寺的产业,和尚们在池塘里种了荷花,那荷叶、莲子皆可入药,藕可为食,每到季节采摘,可以自用,也可布施于贫弱。而盛暑时节,荷花盛开,更不失为赏玩的好去处,泛舟莲池上,风送荷香,无比惬意,因此每到此时,往往是游人如织,不惧酷暑。
郑秀又不是怜花惜玉的多情少年,赏花什么的没啥意思,兴趣缺缺,但那苦逼的仨兄弟一起去求了太后,太后又在延丰帝跟前开了口,皇帝终于开恩,肯让郑秀出宫了,郑秀顿时大喜,出了宫可就是孙猴子离了五指山,一去不回头,倒是比那仨兄弟还积极,延丰帝话音没落下,他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却说忠毅伯府里,车马备齐,却是苏元芳受了表姐申宝娟的邀请,参加赏荷会。这时节,几乎天天都有赏荷会,今天这家请,明天那家请,自打入了六月,苏元芳就没落下一天,天天都出去赏荷,都快赏成老花眼了,可没奈何,还是得去,自家表姐的面子不能不给。
不过申家的帖子不独请了她一个,忠毅伯府四房人全请了个遍,别人不知道,只当申宝娟是个周全的人,只苏元芳心里清楚,今日北宁侯府也办了赏荷会,而且赏荷的地点都在一处,就是广安寺旁边的那处荷塘。
原因嘛,很简单,北宁侯府的嫡长女李妙人和自家表姐申宝娟是死对头,故意挑了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办赏荷会,就是存了别苗头的心,只看哪家的来客多,身份高。因听说李妙人请的宾客中,有凉国公府的两位嫡小姐,申宝娟便知道自己是比不过了,她虽也有位交好的国公府嫡小姐,然而凉国公府是太后母族,却是除了皇族宗女之外,再没有哪家小姐比得过的。
只是申宝娟心高气傲,输人不肯输阵,比不过身份高低,还比不过人缘嘛,论人缘,那自命清高的李妙人哪里能与她相比,于是广发请柬,将素日交好的、还有亲戚家的小姐,不管嫡庶全都请了,忠毅伯府虽然爵位不显,可胜在女儿多啊,凡五岁以上的,一个不漏,全请了,连刚投奔回来的表小姐都没漏,包括裘怫和裘怡这两个其实跟忠毅伯府没有多大关系的也请了,反正凑人头嘛,要的就是个热闹。
因知道内情,所以这个人场苏元芳不得不捧,于是四房足八个女儿,除了年纪最小的苏友芳才三岁不在邀请之列,其他七人并裘慎三姐妹足足十个人,就由申氏领着全都出门赴会。
其实苏氏原是不大愿意让三个女儿出门去的,毕竟还戴着孝,出门做客恐遭人嫌弃,只是太夫人亲自劝她,说孩子年纪小,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正该是多认识人的时候,若再大些,反而出门不便。
苏氏不是傻的,太夫人的话中之意,她秒懂,太夫人是用心良苦,等守完三年孝,裘慎也满了十二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便是要多出门见人,尤其是见见那些贵夫人,才有机会觅得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可苏氏是守寡之人,本来就不宜去那些热闹场合,何况她离京十年,早年相好的那些闺中好友,多半已不在京中,纵在,也疏远了,几乎没有交际圈子可言。将来裘慎要出门,还不得由申氏张罗着,所以现在给申氏的娘家侄女捧捧场子,也算是缓和一下苏氏和申氏的关系,为将来打算。
当然,黄氏狄氏宁氏几个也不是不行,只是她们三个一来不是伯夫人,二来这三房的男人没出息,连带着她们的交际圈子也很让人看不上眼,所以对她们,苏氏是没什么指望的,即使她们三房肯出力,交际圈子摆在那里,将来裘慎择婿,可挑选的范围窄得和没有也差不多了。
为儿女计,纵是苏氏心中不大情愿,也让了步低了头,捡了颜色素净却又不过分简朴的衣饰,将三个女儿仔细装扮了,叮嘱裘慎看好两个妹妹,又让得盛家的和几个细心机灵的丫环跟着,这才目送女儿出了雍容院。
申氏带了自己亲生的苏元芳和苏承芳两姐妹坐了一辆车,其他八个女孩儿则分坐了两辆车,三辆马车在几十名仆妇丫环及护卫的拱卫下,不紧不慢的往广安寺方向去了。
裘慎三姐妹自然共了一辆车,还有多出一个,却是二房的庶女苏留芳。除了在初到忠毅伯府的那一日,三姐妹就没有再见过苏留芳,今日还是第二次见,难免好奇。
二房有两个庶女,大的叫苏启芳,小的就是苏留芳,今年七岁。说起来,苏启芳才是小一辈里的长女,再有两个月便及笄了。因为是庶出,不得二夫人黄氏所喜,偏生母又因产后血崩而死,所以虽是长女,却是典型的爹不疼娘不爱,不过苏启芳运气比较好,因是府中头一个出生的孙辈女孩儿,倒是招了太夫人的喜欢,把她养在了身边,言传身教,一身气度竟是比苏元芳也不差什么,极有长姐风范。
相比之下,苏留芳就可怜多了,她的生母也没了,黄氏也不待见她,素日里,打骂是寻常事。从她的穿戴就可以看得出,她在府中的日子过得是极不好,衣裳虽是新的,却看得出有针线改过的痕迹,显然裁夏衫的时候根本就没量过她的身材,针线房上随手做了送过去时根本就不合身。颜色也素净得堪比孝期中的三姐妹,按说苏留芳的年纪,正该是穿红着绿的时候,可见这衣料只怕也是别人挑剩下的才给了她裁衫。全身的佩饰更是少得可怜,只鬓间一朵珠花兼耳上一对银丁香,腕上空空,腰间的香囊也没什么香味儿,可见光有个外囊,里头却没有香料。
实在是寒酸得教人可怜,尤其是跟裘怫、裘怡这对同样是庶女的姐妹一对比,更是倍加可怜。
“六表妹以前可曾去过赏荷会?”
裘慎性情骄傲,行事作派都随了苏氏,最是讲究体面规矩,她初初入京,并不清楚京中风土人情,也不知道这赏荷会有没有什么避忌,唯恐到时候因无知而失了体面,因此想跟苏留芳打探打探。
苏留芳知道三个表姐妹在打量她,只是低头沉默,冷不防听到裘慎的话,吃了一惊,像是反应不过来似的,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看了看裘慎,一触便又垂下去,像受惊的蝶儿一般。
“我素日极少出门的。”
裘慎见她这副胆怯惊惧的模样,旁的话就问不出口了,问也无用,苏留芳不是不愿说,就是摆明也不知道。只是依裘慎的性情,最是见不得人做出这副表情,倒像她是老虎要吃人一般,皱皱眉头,挪动位置,离苏留芳远了些。
苏留芳不知裘慎的性情,只道是厌了自己,不由得心下黯然,低着头拧着衣角极是不安的模样儿。
裘怫看着她这模样,不由得暗自叹息,这位便宜表姐不知裘慎最最厌恶的便是这样,自己不与人亲近,旁人稍冷淡些,便自怨自艾,实是可怜又可恶。这般作态,显然日后裘慎是绝不屑于再与她往来的了。因而便也不主动与苏留芳说话,裘怫早已打定主意要抱紧嫡母和嫡姐的大腿,喜其所喜,恶其所恶。唯裘怡活泼爱闹,又是个自来熟的,并不介意苏留芳的怯懦少语,只拉着她叽叽喳喳说了一路,竟是不经意的赢得了苏留芳的几分感激,对这个便宜怡表妹大生好感。
第十一章动念
天气闷热,但车中置了冰,闭紧门窗不使热气入内,再有丫环跪坐在旁轻摇纨扇,倒也还算凉快,一路到了荷池畔,却是谁都不想出去,但外头有仆妇来催,最后还是裘慎当先出了马车,裘怫紧随其后,然后才是苏留芳和裘怡携手而出。
迎面就是一股热浪扑来,裘慎注重仪态,只是略一皱眉便稳稳站定,自有墨润赶紧撑开花伞为她遮避烈日。旁人却没有这等优待,裘怫幸得丫环葛覃是个丰润的身材,为人又忠心,迎着日头一站,将纤瘦矮小的裘怫牢牢挡在身后,竟是半丝阳光都没照到裘怫的身上。至于裘怡,却是站在苏留芳的西侧,虽未能全然避过日头,却也挡了大半,只是苏留芳自己并不曾察觉,自顾的举起手中纨扇挡住日头,却也只堪堪挡了大半张脸而已。
得盛家的跟在一边,眼见着这一幕,便在裘怡的身上多瞅了一眼,自家三个姐儿,大姑娘随了夫人,喜怒不形于色,二姑娘的容貌随了她生母,性子却是让人有些看不透,说是安分听话毫无主见,可身边的丫环却是瞧着极为忠心懂事,那魏紫、玉台是跟葛覃一起分派给三个姐儿的,当初摆明葛覃是愚笨的一个,二姑娘偏挑了她,不是撞了大运,便是慧眼识人,端是如她生母般灵透得不似凡人。
至于三姑娘,小小年纪,讨人喜欢,又有诸多心眼,虽晓得她是利用旁人,却是生不出半分恶感,也算得个不凡之人。
就在得盛家的为自家三个姐儿暗暗骄傲时,那边两辆车上,申氏带了苏元芳和苏承芳及其他几个苏家女一一下车,十个姐儿汇聚一处,数数人头,一个没少,申氏放心了。人多虽然能给侄女儿捧场,可也有麻烦,这要是不留神走丢了一个,忠毅伯府可就成京城中的笑话了。
对着女孩儿们叮嘱了一番不得乱跑,赏荷时都要十个人在一处云云,申氏才拭了拭汗珠,着娘家来迎的管事妈妈带路,沿着荷池畔的林荫道,一路走到依池而建的习习轩,掀了门上的湘妃帘,便是一股蕴了冷香的凉气袭来,可算让热得不行的申氏缓过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