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一跳一跳。他顺着灯光看去,见卢玉贞歪在床上,帐子也没?放下来。他走?到床前,见她脸冲着里头,衣服齐整,鞋子也没?脱,知道?是累极了。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上前将她的两只鞋子脱了摆在床尾,拉开被子给她盖上。他想了想,又柔声道?:“玉贞,醒一醒,散了头发再睡,小心明天起来头疼。”

没?有回?应。他低下头去拔她头上的钗子,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道?。他心里嘀咕:“莫非是……”

忽然他的手触到温热黏湿的什么东西,沾到了手指。他手抖了一下,瞬间从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将他的头脑击穿了。他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只见枕头上全都浸透了血,黑乎乎的血将她的下半张脸全然盖住了,还?在沿着脖子不停地向下淌。

他惊慌地叫了一声“玉贞”,两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外飞奔。她的手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了下去。

寻常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 方维从智化寺缓步出来,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一路下着冷雨。到了家门口,刚好遇见?唐掌柜撑着?伞, 拎着?个包袱来了。

唐掌柜认认真真地介绍, 说今年秋天铺子里做了许多新花样,又将包袱递给胡掌家:“督公,这里头的桂花糯米糕、菊花糕和松子酥糖, 都是我亲手做的,用的应季的好材料。酥油泡螺也是新鲜的, 千万不要过夜。”

方维客气地道了谢, 又叫随从给钱。唐掌柜连连摆手:“实在不用, 一点心意,哪里能收钱呢。大伙儿心里都知道,卢大夫这病是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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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维听了,心里一沉,面上仍是客气微笑着?, 回身吩咐道:“用马车将唐掌柜送回去?。”

唐掌柜坚持不让,自己打着?伞,转身疾步走了。

方维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快步进了家门。他沿着?游廊往后面走, 到了内堂,只见?两个丫头正在洒扫, 问道:“夫人呢?”

丫头回道:“夫人去?书房了。”

方维又往书房去?, 还?没进屋子就听见?素梅在背医书的声音。她朗声背了一段, 卢玉贞叫停了, 缓慢地说?道:“这段背的不对。”

他觉得这句话很有当师父的风范,抬脚刚要进屋, 冷不丁看见?四喜窝在门口,见?到他就站起来,欢快地汪汪叫了几声,又一个劲儿地绕着?他摇尾巴。

卢玉贞笑道:“是四喜在叫,一定是大人回来了。”

方维拍拍四喜的脑袋,让它安静了些。他走进书房,见?屋里有些昏暗,就吩咐胡大嫂:“点灯吧。叫他们取些银丝炭,在屋里烧上炭盆。”

胡大嫂连连答应,又拉着?素梅的手要出去?,素梅扭着?不愿意走,卢玉贞笑道:“水洼,你且把今天的书背过,不能再讲新的了,贪多嚼不烂。”

等她们出去?了,卢玉贞摸着?手边的拐杖,就要站起来。方维将她的手按住了,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都快当师父的人了,又折腾什?么。”

他捏着?她身上的棉衣:“也太单薄了些。我带回来的狐裘怎么不穿。那件是赤狐皮的,比这个挡风多了。”

她往外看了一眼,见?院子里正是疾风骤雨,落了一地的枯叶,笑道:“这才刚要冷,现在就穿狐裘,冬天可怎么办呢。横竖我又不出去?。”

方维回身关?上窗户:“衣服算什?么,冬天自然还?有,你不用管。”又将唐掌柜送来的包袱在她面前打开了,里头是八宝攒盒,琳琅满目地摆着?几种精致点心。

她眼睛亮了,拣了几个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她家的东西越发好了。你也快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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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她吃得十分?香甜,心里有点安慰,又给她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面子。她喝了点,眼睛就盯住手边的医案在看。

他坐下来,用力握着?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玉贞,我今天见?过几家书坊的人了,都说?愿意印你的医案。我翻了翻他们以前印的东西,论雅致大方,校对清楚,还?是无锡桂坡馆的好。他们说?在南方印过《女?医杂言》,所以我心里也取中了这一家,你看怎么样?”

卢玉贞愣了一下,低头道:“我写的东西,很是粗陋,怎么能跟谈女?医的相?比。怕是他们碍着?你的面子,才说?这样的话。”

方维笑道:“我的好大夫,这样妄自菲薄,我都看不过眼了。这世道本就浅薄,外头那些文人,胸无墨,眼无丁,也要出些狗屁不通的文集,好在吃喝吹牛的时候有个说?头,那才是浪费笔墨纸张。我家玉贞费了多少心血写的东西,贵在实用,比他们好千倍万倍。你师父也说?写得好,他可不轻易夸人。”

他这么一说?,卢玉贞不好意思起来,笑道:“那就好,我再认真校对一遍,拿给你瞧瞧。刚开始记的那些,字都写的不大灵,怕人笑话。”

方维将几本医案拿在手里翻了翻,看到里面的字迹渐渐从稚拙到从容,微笑道:“印书的人见?得多了,你这算是很周正的。排版有铜活字,你不用怕,只管交给他们就行。”

卢玉贞赶紧从他手里夺回来:“我不管,我都要再校核一遍。医书不比别的,一点错漏都不成,万一让人学?了去?,害人害己。”

他就笑道:“知道你是最?认真的了,只不要累到。”

外头有人轻轻敲门:“督公,夫人,晚饭好了,请问在哪儿用饭。”

卢玉贞跟他对视一眼,他就答道:“就在这儿吧。”

小火者将晚饭呈上来,食盒里面是一碟牛乳蒸羊羔,一碟清蒸竹笋,配一小碗酱瓜,一大碗燕窝粥。

卢玉贞笑道:“厨房问过我了,都是蒸的,没什?么油水,是怕我又犯恶心。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不然就叫厨房再炒个菜。”

方维道:“再好不过了。这冬天到了,宫里的吃食越发油腻,还?是家里舒服。”

他很快吃完了,她却吃得极慢,一点一点拨到碗里,细嚼慢咽着?。他默默看着?她,脸上带着?点微笑。

她忽然害了羞,把脸扭到一边:“惟时,你笑什?么。”

他笑道:“原来你总是风风火火的,现在觉得你这样慢条斯理的样子也特?别可爱,另有一番风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卢玉贞越发忸怩起来,手里就放下了。方维举手道:“是我不对,我被你迷了心,口无遮拦,心里想什?么就想吧,非要说?出来。”又拿起勺子,“要不要我喂你啊,我保证不笑。”

她就憋不住笑了:“越发没有正形了,你出门办事也这样吗?”

方维正色道:“那不会。你问问老胡,我可再正经不过了,架子端得稳稳的,谁见?了都夸一句老成持重。所以憋坏了,在家里就额外放肆些。”

他们说?着?笑着?将晚饭吃完了。卢玉贞就拄着?拐杖,到书架上取了几本书下来,又去?翻原来的医案,在空隙里订正错漏,一一写下批注。

方维提着?腕子研好了墨,自己翻着?外面递过来的文书,也看得十分?仔细。两人各忙各的,偶尔对望一眼,也是微笑不语。

过了一个多时辰,方维小声问道:“我的好夫人,看得差不多了吧。”

她就将笔放下,又看看外面的灯笼:“我真想回铺子里瞧瞧,眼下师娘手里管的事太多,安顺一个人弄着?,又有点不放心。”

方维起身洗手:“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也好好歇着?,别叫他不放心你才是。”

卢玉贞心里一动,便不说?话了。方维走上前来,捏捏她的耳朵:“我来背你回屋去?。洗一洗,早点睡。”

她小声道:“被人瞧见?了不好,再说?,你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