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灯的人很多。她排了队,才买到几盏宝塔灯,挂在手里。沿着台阶走下去,许多人默默地双掌合十,再将河灯轻轻放在水里,眼看着那一点灯光在暗夜里摇晃着渐行?渐远。

方维在河边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招呼她过?来。

天黑了,人去了又来。他握着她的手,取出火折子将一盏盏灯芯点燃。

她取了几朵茉莉花,放在灯底:“我娘也喜欢茉莉花,夏天她会编花串,给自己戴在手上,也给我戴。我爹指着花串对我说,这个花能理气开?郁、辟秽安神,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她蹲下身将灯放在水里,不知道怎么,那盏灯在她脚底打着转,总不肯离去。她小声道:“爹、娘,你们安心。我当了大夫了,救了许多人,连状元都给我题了字。再过?几天,我就嫁人了,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想跟他过?一辈子。”

她用?手轻轻一推,那灯就随着水走了,渐渐融入到千万盏灯光里,摇曳闪烁,再也寻不见。

方维取了一盏灯,默念了一番,便放走了。又取了一盏,将茉莉花放进去堆满了,微笑道:“干爹,托梦给我吧,教教我怎么做掌印。”又叹了口气:“我都比你年纪大了,可怎么办呢。”

他们在河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云彩过?来,遮住了月亮,浠沥沥下起小雨来。他赶紧拉着她的手,“快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到铺子屋檐下躲了,她拍了拍衣裳:“没有带伞,哪里想得到。”

“夏天就是这样,过?一阵就好。”

正说着,忽然旁边有人叫了一声“卢大夫,你们怎么在这。”

她回头望去,是杨安顺。他越过?人群,挤到他们眼前来,方维笑道:“怎么这样巧。”

杨安顺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哑着嗓子道:“我……我也来放河灯。”

她了然地点头,又问?:“安顺,你吃过?没有?”将油纸包递给他:“有些点心,你吃吧。”

他就接过?去,道了谢。雨打在河面上,波纹层层漫开?来,河灯的光微弱下去,一点点熄灭。方维叹了口气,转头对卢玉贞道:“你的心意,他们都收到了。”

河上又飘来什么黑乎乎的,卢玉贞皱着眉头盯着看,杨安顺摆摆手道:“别看了,是死尸。今年乞丐也多,饿死病死的也格外多。”

忽然一阵冲天火光,远处的水中冒起了极高的火焰,将半个天都照亮了,人群发出一阵惊叹声。杨安顺道:“是那些大户人家?在烧法船。几千几万两?银子做一艘,就这样一把火烧没了。”

瘟疫

在严衡的主持下, 祧庙一事进展得极为顺利,除了礼部尚书徐陌等寥寥数人?表达了异议,很快被压了下去, 朝中一片鸦雀无声。

方维曾担忧过的群臣规谏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很快, 皇帝下了圣旨,宣布了此事的最?终决断:“御制明堂,既无昭穆, 亦无世次,只序伦理。太?祖居中, 左四序成、宣、宪、睿, 右四序仁、英、孝、武。”两日后, 以庙祀更?定,告于太?庙、世庙并祧庙,将睿总皇帝的神主亲迎至太庙。神宫监掌印方维因勤谨获赐蟒袍,监内众人?,各有赏赐不提。

七月十九日, 皇帝銮驾离京谒陵。圣驾从德胜门?出城,前往昌平天寿山帝陵。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争睹这难得一见的排场。仪仗护卫齐备森严, 各色车马卤簿, 侍卫仆役,浩浩荡荡, 拥塞道路。陆耀带着锦衣卫数百名在前方护卫。方维坐着轿子在队伍的后方。在队伍中间, 还有新册封的皇后和妃嫔, 也一并随行。

天刚蒙蒙亮, 大街上行人不多。杨安顺将铺子门?打开,又?拿着扫帚清扫铺子前的街面。蒋夫人?在柜台内低头算账, 一边笑道:“玉贞,我看你就不要出诊了。怕是?又?弄一次借着看?病送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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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玉贞赶紧点点头:“实?在吓人?,哪里想得到这样的圈套,不出去也好,省得麻烦。”

忽然听见杨安顺的声音叫道:“卢大夫,快来。”

她疾步出门?,看?见角落里有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脸色铁青,浑身痉挛着躺在地下,身子底下是?恶臭的尿溺,显然是?失禁了。过路的行人?见了,都惊叫着躲到一边。

杨安顺低头问道:“你……怎么了?”

乞丐并不答话,脸上五官渐渐扭曲起?来,呈现一个似笑非笑的面容,神情可怖之极。卢玉贞虽见过些?场面,也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毛。她强撑着蹲下身去,搭了一下乞丐的脉搏,只觉得四肢冰冷,脉搏细弱得不成样子。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对着杨安顺道:“弄些?五苓散来。”

杨安顺飞奔回店里去了,她见尿溺之中没?有脓血,心里直犯疑,又?伸手去诊脉,快要摸不到脉象了。

过了不久,杨安顺捧着一碗汤药过来,她接过去,想喂给乞丐,他牙关咬着,已是?咽不进去,只听见喉咙里面咯咯有声,不一会?儿,乞丐的头无力地垂下去。

她站起?身来,摇了摇头,杨安顺见她意思很明白,也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叫王四哥过来抬人?吧。”

她想了想,又?道:“昨天晚上我从铺子走的时候,看?见他还打着竹板有说?有唱的,怎么今天就……”

杨安顺定睛看?了乞丐一眼,“也是?奇怪,看?他眼窝都陷下去了。怕是?晚上在屋檐下受了风,或是?昨天白天中暑了。”

卢玉贞有点疑惑,又?赶紧吩咐道:“赶紧将手脚洗了,我怕有病气。夏天热毒重,说?不准是?什么。”

她进铺子洗了手,又?出门?望了望角落里躺着的乞丐,心里越发不安,刚想凑过去低头再细看?,忽然有个人?在门?口叫道:“卢姑娘。”

她愕然地抬头看?,发现是?蒋千户,笑道:“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夫人?好吗?”

蒋千户皱着眉头道:“想请你去牢里一趟,有些?犯人?得了病,得看?一看?。”

她吓了一跳:“是?不是?陈小菊?”

“不是?,是?几个男犯人?,还有……李义也在里面。”

卢玉贞背着针包,提着药箱,跟着蒋千户快步走进牢里,这里原本就是?漫着恶臭味,眼下更?是?刺鼻。蒋千户道:“昨天已经抬出去两个了。还有几个看?着也快不行了。”

她问道:“怎么昨天没?有找我。”

蒋千户掏出钥匙开门?:“这病也稀奇。原本牢里有瘴气,死个几号人?,也平常的很。只是?昨天早上人?还好好的,能吃能喝,下午上吐下泻,晚上就没?了。”

她走进牢房。李义躺在草堆上,白沫沿着嘴边直流下来,顺着脖子流了一地。腿上水淋淋黏糊糊的。

蒋千户捂着鼻子道:“实?在恶心的很。”迅速退出去了。

她顾不得许多,伸手去搭李义的脉搏,触手冰凉。她心里沉下去,又?解开李义的裤带,将他的裤子退了下来,揭开纱布验看?。腿部的伤口处本来是?血洞,被她填了药粉,已经生出了新肉。

借着光,她看?见李义的眼窝也陷进去了,和清晨见到的乞丐有些?相似,心里忽然起?了一股寒气。

李义蹭动了一下,叫道:“水……给我。”

她见角落里有个极脏的水碗,就端过来递给他。他颤抖着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了,忽然又?趴在稻草上剧烈呕吐起?来。

他吐得翻江倒海一般,卢玉贞在脑海里急速地过了一遍,只是?不得要领,从针包里拿了一粒藿香正气丸出来递给他:“吃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