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四娘便点头答应了,在纸上仔细画了个样子。方维想了想,又说道:“我还想在你这里做些?衣裳。我家里的下人,大概二十个,都要新裁,夏天一套,秋天一套,回头我让人到你铺子里量身就是。”他转向?卢玉贞:“等成了亲,你赏人的时候要用的。”

中元

他们两?个走出绣坊, 天已经快黑了,来了一点凉风,将柳树叶子轻轻吹动。卢玉贞笑道:“惟时?, 难为你了, 这些事情也想着,我心里就没个盘算。”

他也笑了,“这也不算什么。人的心思总是有限, 你在外头做的这样出色,这些事上不上心有什么要紧。家?里人也不多, 我偶尔想一想, 想不到的, 叫老胡他们两口子操心去。”

她有一点忧心:“打理内务的事,我总想着……”

“别挂念这个。咱们也不是多精细的人,柴米油盐随它去吧,惦记太多老的也快。我娶妻也不是要娶个管家?的,非要执掌中馈, 你不管自然有人管。最好你回了家?,就舒舒服服的,什么都不操心才好呢。”

她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小声问?道:“那咱们就回家?去?”

方维含笑答道:“在外头转一转吧。这个点, 怕是有人在咱们门口守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吓了一跳:“什么?”

他苦笑道:“你想想,礼部一个小官都知道你的铺子在哪, 咱们家?住在哪里更藏不住, 都是想托关节的人。咱家?就那么点大, 应付他们不够烦的。新家?我已经去过?了, 叫老胡只说还没搬进来,帖子一律不收。”

她皱着眉头:“难道这样下去, 连家?都回不得了。”

他往街上走了两?步,“别怕,我过?两?天得到昌平去,他们不会找我。圣驾要去拜皇陵,也就五六天工夫,回来就是娶亲。等到了新家?,有门房,将人挡一挡。”

她发了怔:“又要走啊。”

他笑道:“都是没办法的事。成亲布置的事情,我已经交托给了人,他们会帮忙准备的,你都不用?管,只管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就好。”

她点点头,方维笑道:“咱们两?个好久没逛过?街市了,在外头走一走吧,我记得你最喜欢热闹了。”

听见一阵锣鼓声,她忽然开?心起来,整个人飘飘地将疲累都抛到一边,笑道:“好啊好啊。”

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透过?来,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戏园子那边凑,见到门外贴着《拜月亭》的大招牌,上头画着一对少年男女,撑着把纸伞,相视而笑。她指着笑道:“这个戏好看,咱们去看吧。”

守门的伙计抱着手,有些不耐烦:“我们请的都是名角儿?,座都满了,下回请早。”

她有些失望,就哦了一声退回来。方维掏出些碎银子:“伙计,劳烦想想办法。”

伙计见了银子,犹豫了一下,又推回来:“这位客官,不是我不通融,确实没有座了。”

她赶紧拉扯他的袖子:“咱们走吧,有的逛呢,也不是特别想唱戏。”

路边的铺子都点上了灯笼,照着这条街道。人潮汹涌,街边的铺子都支出了摊子,有卖孩子的小玩意的,有卖花儿?粉儿?的,也有卖茶果甜食、饼酥点心的,挤挤攘攘地挤了一路。

她只往甜食摊子上凑着,看看一溜五颜六色的吃食,有黄米面枣糕、蒸酥果馅饼儿?、扭股儿?糖、蒸乳饼,还有菊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子、果焙雪花糕,都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方维笑道:“又不贵,各样买一点就是了。”

就算一样一两?块,林林总总攒起来,也有一大包。方维提着油纸包,好不容易在角落里寻了张桌子坐下来,又叫了两?碗肉圆子馄饨。

他把纸包打开?给她挑着吃,耳朵里又有断断续续的唱腔,飘渺地浮在半空,一句接着一句。他喝了口汤,忽然笑道:“玉贞,这《拜月亭》我也会唱,我来给你唱两?句。”

她又惊又喜,险些要鼓起掌来,方维见四周人声繁杂,无?人注意,就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唱道:“休着个滥名儿?将咱来引惹,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放心放心,我与你宽打周遭,向父亲行?说。”

她憋不住笑了起来,小声叫了一个好,“真是厉害,这也唱得好,在哪里学?的。”

“以前在南方听王府的戏班子唱的。那时?候年纪小,也没什么玩的,总盼着主子们过?寿,有戏听。”

人汹涌地挤上来,方维见旁边有一家?人眼巴巴地望着,妇人还抱着个女孩子,连忙将卢玉贞拉到自己的凳子上,招呼他们坐了。

孩子约莫一岁多,见了桌上油纸包里的点心,就直了眼睛,手不由自主地往里头伸。男人打了她的手一下:“怎么这样馋,没规矩。”又向着他们陪笑:“不好意思,在家?娇惯。”

卢玉贞笑道:“不妨事,你们都尝尝看。”就拣了块雪花糕,小心地掰开?一小块递给孩子:“这块软的,不费牙。”

孩子吃到嘴里,就笑了,伸着手还要。卢玉贞又把另一块递给她。

妇人笑道:“你们是来看放焰口的吧。”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是中元节,点点头道:“是啊。”

妇人道:“这盂兰盆节,人就是多,半个京城的人都出来了。”又打量他们两?个,“看你们这样恩爱,一定?是新成亲的小夫妻了。这放焰口布施的馒头,你们一定?得抢一个,两?个人分着吃了,明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灵验得很。”

她笑眯眯地看了方维一眼,小声答道:“我们已经有两?个儿?子了,都十几岁了。这个热闹,就不凑了。”

妇人愕然道:“看不出来,你们年纪轻轻,成亲这样早。”又看着卢玉贞:“真是有福气。”

方维笑了,出去要了个碟子,将点心又拣了几样放上去:“我们先走了,偶遇也是缘分。”

他们起身往街市的尽头走去,那里便是河边,人山人海,簇拥着中间的一块高台。上头是金灿灿的一尊佛像,低垂着眉目,脸上有种无?喜无?悲、清净平和的笑意。周围点了一层层高大的白色蜡烛,烛火摇摇,映得一片辉煌。佛像前面搭着一座数丈高的馒头山,上头压着累累金箔。钟磬齐鸣,一队僧人披着红色袈裟,在佛像前做着水陆法事。

有朗朗的召请声传来,一句一顿,声音压过?了街市上的笑语杂言,“……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前王后伯之流,一类孤魂……力移金鼎千钧,身作长城万里……霜寒豹帐,徒勤汗马之劳;风息狼烟,空负攀龙之望。呜呼,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他知道是苏轼的《焰口召请文》,待听清了“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心头忽然一震,望着佛像的慈悲容颜,默然不语。

卢玉贞听到后面,也痴痴地落下泪来。召请罢了,小沙弥便将馒头向周边撒去。地上伏着的善男信女,连同衣衫褴褛的乞丐们,一起上前涌去,你争我抢。抢到的,便立刻塞到口中,大嚼起来。

方维道:“今年的乞丐极多,大概是发了大水的缘故。”

他叹了口气,转头见她眼角有泪,取了帕子给她擦了擦,微笑道:“咱们到那边去吧。”

他们逆着人群走。月亮一出,挂在宝蓝色的天空里,周边的热闹似乎也变得隔膜起来。忽然她看见街边有个老妇,站在角落里在叫卖茉莉花,连忙拉着方维道:“大人,快看,又遇上了,你说巧不巧。”

他一阵惊喜,走上前去,只见一个布袋子里只剩了几捧,笑道:“我们包圆了吧。”就掏出一小块银子给她。

老妇见了这银子,连连摆手道:“我找不开?。”

方维递到她手上:“不用?找了。”

老妇不能置信,用?手掂量了几下,使劲瞧了他一眼,道了声谢,就将银子塞进怀里,飞也似地走了。卢玉贞笑道:“布袋子也没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低头将袋子拎起来,手上便是扑鼻的茉莉花香味。他拈了一朵在手上,微笑道:“前头有放河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