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仪将他拉到一边无人的角落,低声道:“正是。年前我去了一趟湖广,也是特意勘测庄田,这才刚刚回京。我听圣上的意思?,是要在南直隶再查一遍,不光是勋戚,寺庙的私田也是要查的。所以我呆不多久,便又要去南京一趟。”
方维点点头道:“田地是民生所系。今日天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百姓罢敝,民不聊生。倘若能?将这些勋戚的庄田归还,便是救万民于水火的积福之举。”
江之仪听得一脸肃然,又低声道:“方公公说的极是。年前听说公公去了南边,我知道是咱们肃宁那趟差事办的得罪人了,心里也一直悬着。这次回京,又听说你回来了,我才放下心来。”
方维微笑道:“多谢。”
江之仪看看两边没人,又道:“李阁老?的管家?……”
方维心中一动,摇摇头:“这事在查着,我不便多说。”
江之仪连忙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年前我到李阁老?府上辞行,他私下跟我讲,说你去了南海子,问我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惭愧惭愧。”
方维叹了口气?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下了锦衣卫狱,不方便提,我也就不说了。你如今升了户部堂官,咱们在宫里再见的机会也多。”
江之仪闻弦歌而知雅意,就笑道:“正是。我也有些公事要忙,不打扰公公了。”
方维沿着夹道一路向南走,心里头慢慢盘算。等到了文渊阁的内阁值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进了院子,便让人通报。
过?了一会,有人带着他进了李孚的值房。他见李孚沉静地坐在上首,便躬身行了礼,李孚叫人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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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道:“只有几件小事要请阁老?示下,就不坐了。”
李孚点点头,问道:“是殿试的事吗?”
他就答道:“正是。”
李孚道:“殿试题目的事,我已?经?让礼部尚书严大人拟了几道。明日我看过?以后,再交给你转呈圣上。圣上或从中抽取,或另出新题。”
方维道:“是,严大人是提调官。”又抽出一张纸来,念道:“礼部上报的三百一十八名?会试上榜举子,加上次报丁忧的三人,共计三百二?十一人,名?单已?经?报给司礼监了。”
李孚看了一眼?,点头道:“这些人的卷子,八成是我亲自?点出来的。盼望经?此一役,能?整顿学风吧。”
方维笑道:“这些人是阁老?的门生,自?然是要学阁老?的文风,说理清楚,明白晓畅。”
李孚冷冷地道:“他们不是我的门生,过?了殿试,便是天子门生。我不过?就是履职尽责而已?,于他们并无恩惠。也有人想到我府上拜一拜,我都没开门。”
方维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是我失言了。”
李孚淡淡地说道:“没有什么。科举乃为天下求才,所得之人,其行文当于圣贤经?义亦多发明,与古义亦无甚远。若能?取中一批关切实务、求新求变的人才,我便是有大功于社稷了。”
方维屏气?凝神,并不做声。李孚喝了口茶,慢慢说道:“方少监,若是没有别的事,你先?去忙吧。今次殿试,务要十分?圆满。毕竟……我这一生,能?主?持一次科考,已?是无上光荣。”
方维听他话里有话,心里一动,想了想才开口道:“阁老?何?出此言。”
李孚苦笑道:“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方少监,你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怎会不明白。”
方维道:“外面的流言蜚语是多了些,不过?圣上已?经?叫一概留中不发了。阁老?且放宽心,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您还掌着都察院,那些人翻不出多大的风浪。”
李孚笑了笑,勉强点头道:“我知道了。”又挥了挥手,示意他告退。
方维见李孚虽应对如常,眉宇间却禁不住一些萧索之意,心中也有些戚戚然。出得门来,见一轮浑圆的落日在宫殿飞檐中露了大半,正在沉沉地西坠。
他信步走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住所。见门是从里头关着的,忽然想起郑祥跟他说过?,今日要教小菊读书,只好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又走开去。
他在外头游荡了一会,又转身回来,就看见方谨和小菊两个?人从屋里出来,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他见两个?人并不亲密,也无交谈,忽然放了下心。
他推开门,见郑祥坐在书案前头收拾,笑道:“你这个?先?生当的倒是很?熟练了。”
郑祥见是他,也笑得畅快了些,“我大哥肯定特别后悔,当时没好好念书。他又得求着我,又嫌我碍眼?,坐立不安的那个?样儿,您不知道多好玩。”
方维笑道:“他们两个?……”
郑祥知道他的意思?,就摇头道:“两个?人没什么,小菊一心念书。我大哥就是在旁边端茶倒水,一句别的话都不敢提。”
他点了点头,又道:“我今天跟文书房的掌事说了,你从内书堂出来,便去拜见一下他。文书房的活累是累了些,也长本事。”
郑祥认真听着,又问道:“是一些抄写什么的吗?是不是大臣们上什么折子,就往上递什么。”
方维摇摇头道:“里头的关节多着呢,你自?己慢慢学就是。”见他手里拿了一本《中庸》,忽然勾起心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郑祥就问道:“干爹,你怎么了?举子们在贡院闹事的案子,不查了吗?”
方维摇摇头道:“不查了,查不下去。”
郑祥睁大了眼?睛道:“怎么就查不下去呢,把那些人都抓起来啊。”
方维道:“也不是不能?这样做。只是……”他摸了摸郑祥的脑袋,苦笑道:“为了家?宅平安,我没法子再查了。孩子,有些事,再查下去就是万丈深渊,我担不起。”
郑祥吓得睁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方维叹了口气?,又说道:“你干爹是个?没胆量的人,撑不起那么大的担子,也怕连累你们,还有你干娘。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咱们既然进了宫,就都是奴才了。奴才得有奴才的规矩,不能?擅作主?张。有时候为了保命,也要装傻,和光同尘。”
郑祥道:“圣贤书上说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咱们读了这些书,就是为了……”
方维郁郁地坐了下来,揉着膝盖道:“孩子,你还小呢,不知道学闭嘴比学说话还要难些。外头当官的人,都是学孔孟之道出身,不贪不占,已?经?是稀有。真能?取义成仁的,百中无一。咱们这些人……行些好事,也就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祥一肚子疑云,看着他问道:“干爹,你平素说话不是这样丧气?的。”
方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孩子,你干爹……也没什么大本事,就图着你们几个?平平安安的,也就知足了。什么豪情壮志,我也曾经?有过?,如今都不剩什么。若是你们能?有一番作为,干爹也很?骄傲,只是先?学会保全自?己再说。宫中的事,瞬息万变,不知道哪片云彩就下雨呢。”
郑祥越听越迷糊,只扯着他不放。忽然方谨推门进来了,一脸傻笑。他看见方维,就愣了一下。方维笑道:“我来查查你的功课,看你跟着弟弟学了几天,有没有什么进益。”
四喜
采芝堂的大堂里, 杨安顺正在拿着抹布擦柜台,时不时转头看一眼。卢玉贞在大堂里坐着,安静地看着一本医书。
二楼会客的房间内, 蒋夫人慢慢在椅子上坐下, 梁掌柜支支吾吾地?道:“大掌柜,我想着做满这一个月,就辞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