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老吴笑道:“卢姑娘,没见过吧?这宣武门就通着菜市口,所以门洞子里刻了这几个字, 意思是后悔也?晚了。”
卢玉贞笑道:“听说过, 这还是头一回见呢。”
老吴道:“咱们北镇抚司监狱里?头,年年也?有不少判了送菜市口秋决的。甭管是当过多大的官儿,也?有哭爹喊娘的, 也?有腿软的走不动的。硬骨头的到?底是少数。”他看了一眼天气,摇头道:“天不好呢, 刚还是小雪, 这会子就下大了。”
他们一路往南走, 雪越下越密。卢玉贞把?帘子一撩,鹅毛一般的雪片就顺着风直扑进?来。
她赶忙裹紧了衣服,在?车厢里?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车还是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越走越慢。
官道上的雪积起来了,马蹄落在?雪中, 发出嗤嗤的声音。外头是浓阴的天,雪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她心里?不由得焦躁起来,问道:“吴大哥, 离南海子还有多远啊。”
老吴坐在?车辕上, 也?是一头一身的雪。听她问了,就回一句:“还有七八里?地吧。”
她就嗯了一声, 听马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往前?走。又走了一炷香的工夫, 车慢慢停下来了, 老吴道:“卢姑娘, 这过不去了。”
她跳下车来,见是转向往南海子的岔路路口, 老吴也?下了车,陪笑道:“卢姑娘,这下道冒了雪,实在?走不得啊。”
她往岔路那边望了望,只看到?一点?影影绰绰的树林的影子。她细细回想了一下上次来过的记忆,皱着眉头道:“这还有四五里?地呢。”
老吴道:“这赶上天不好,路上实在?难走,土路又窄,过不了马车……”
她想着车厢里?自?己大大小小的包袱,犯了难,便堆上笑来,柔声道:“吴大哥,我知道大过年的,您跑这一趟也?辛苦了。”又掏出些碎银子递给他:“不能让您白跑,实在?是行李多了些。”
老吴把?银子推了回去,摇头道:“卢姑娘,你是北镇抚司的人,咱们就是自?己人。陆指挥让我送你这一趟,也?是应当应分的。只是这马跟车都是公中的,这土道上坑坑洼洼,眼下被?雪盖住了,马又认不清,万一哪个雪窝子闯进?去了,车翻了倒还好说些。若是马腿弄折了,这匹马就算废了,就算赔了我身家性命,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啊。”
卢玉贞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好教您为难。我在?这里?等?等?看吧,看有没有过路的骡车捎我一段。”
老吴点?了点?头,又帮她把?大大小小七八个包裹搬了下来,堆在?路边。他笑道:“卢姑娘,那我年后来接你。”
她笑道:“多谢。”
看着马车转头晃晃悠悠走了,她从包袱里?拿出一把?伞来撑着,又拢了拢几个包袱,站在?路边左顾右盼。等?了不知道多久,凉气顺着脚往上走,将她的腿都冻得麻了。
地上的雪又落了厚厚一层。
她见暮色慢慢浮上来了,心里?越来越着急,等?不到?路过的骡车,她咬咬牙把?伞收了起来,将三四个包袱背在?背上,又将剩下的几个拧成一个大包,一端用绳子拴在?腰上,一端在?地上拖着,慢慢向村子里?走去。
天地一片白茫茫,雪片卷在?她脸上,又冷又疼,疼得她快睁不开眼睛。她来不及擦,只是鼓着劲往前?行进?。包袱太重,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慢慢拖动了些。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从未觉得三四里?路这样漫长。约莫拖了半个多时辰,她抬起脸来,透过雪片的缝隙,勉强看得见远处的村落里?,已经?有几户人家上空冒了炊烟。她心里?一喜,脚下突然一歪,整个人跌进?了一个雪坑里?。
这一跤摔得她有点?晕头转向,等?醒过神来,发现坑里?灌满了雪,倒并不深,也?就没过了膝盖。她慢慢撑起身体,试着往上爬,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又跪着往上蹭。
突然有只大手从她的头部上方?伸了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玉贞,快上来。”
她又惊又喜,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连忙搭住了那只手,借力爬了出来,又回头望去,看有几个包袱还散落在?坑里?。她着急地跺脚道:“大人,底下还有东西。”
忽然她整个人被?拉进?了怀里?,漫天风雪就被?他挡住了。她也?伸出手将他抱住了。
他们抱得很紧。方?维略微转了转,给她挡着风。雪簌簌地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脸上,四下一片安静。她慢慢松开了手,说道:“大人,还有东西在?坑里?呢,快拿上来。”
方?维穿着棉衣,裹得很严实,只露出来一双眼睛。他摇了摇头道:“人没事就好,你管东西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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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玉贞又跺了跺脚道:“来过年呢。”就弯下身子去够。
方?维扯了她一把?道:“我来,大傻子。”
他下到?坑里?,将几个包袱提了出来,连带她身上的包袱都接过去背在?身上。他又拉着她的手道:“玉贞,咱们回家去。”
他将袖子遮在?她头上,给她挡着风雪,两个人顶着风往前?走。四周寂寂无人,只听见风的啸叫声,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方?维住在?村子里?最外面的一间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只有两间土坯房,塌了一半,只有一间能住人。
卢玉贞进?了屋子,四下里?雪洞一般,没有一星热气。方?维上了门闩,将包袱都卸下来,回头将帽子取了下来,坐在?板凳上直喘气。卢玉贞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觉得身体累得快要瘫下去了。她抬眼看着他,头发眉毛都冻上了,白白的一片。她又摸了摸自?己,也?笑了,“大人,这也?太冷了。我以前?可没经?历过。”
方?维把?气喘匀了,拉着她的手肃然道:“你是南方?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个。”又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你都没跟我说哪天来,我心里?头慌张得不行,天天提心吊胆。幸亏我隔一阵就出去转悠着看看,万一我没遇见你,你在?这路上冻死了也?没人知道。”
卢玉贞笑道:“我好歹不是到?了吗。”又低头去检查包袱,忽然叫道:“糟了。”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一壶酒来,酒壶已经?碎了,里?头的酒流了一包袱。她心疼地跺脚道:“我专门打的好酒呢,一口都没喝就没了。都是刚才?……”
方?维喘着气笑道:“我的小东家,你拿这个干什么,怪重的,我根本也?不好这一口。”又拉着她的手,凉的像冰一样。他解开外面的棉衣,把?她的手放在?怀里?暖了暖,笑道:“你人过来了,我心里?就欢喜得像开了花一样。”
她把?脸凑过来贴在?他怀里?,他顺势将她抱紧了,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她听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的。突然他咳了两声,声音把?她震了一跳。她抬头看,发现他脸上一片潮红,连忙问道:“上回的风寒还是不好吗?”
方?维摇头道:“一直断断续续的,也?没特别不好。”
她就起身在?包袱中翻找起来,笑道:“我拿了些专治风寒的药丸,还有生?药。”方?维道:“别忙了,我赶紧烧火去。”
这屋里?设了一座火炕,方?维帮她把?外袍脱了,笑道:“你上去抱着被?子坐着,我把?炕烧起来就暖和些。”
她点?了点?头,方?维把?她抱了起来,温温柔柔地放在?炕上,又给她扯过被?子来盖住。被?子又湿又冷,像铁一样,她坐定了冲着他笑。方?维给锅里?添了点?水,又到?外头院子里?铲了些柴火来,在?灶里?点?火。
柴有点?湿,花了一点?时间才?点?上。渐渐屋里?有点?热气弥散开来,她伸了伸腿,又道:“炕上暖和些了。”
忽然有一点?声响从柴草堆里?传过来,方?维笑道:“你看我,着急忙慌地出去,竟是把?它忘了。”
卢玉贞道:“什么?”
方?维伸手从柴堆里?抱出一只小土狗来,这狗崽才?一两个月大小,身长只有一个巴掌多一点?,通体黑色,唯有四只爪子是雪白的。
他托起来给她看了看,又把?狗崽放在?地下,它就摇摇晃晃地蹭到?灶台前?面,趴下打盹。卢玉贞看得童心大起,穿鞋下地,抄了个杌子坐在?他旁边,也?伸手去摸,笑眯眯地问道:“大人,从哪里?淘了这么个宝贝来。”
方?维往灶里?头添了些柴,笑道:“上次送你回城,我回来的路上就看见土道边上有母狗养了一窝小狗崽子。我扒拉了一下,一共有五六只,大都冻死了,只有这只勉强有些热气,我就给拎回来了,用米汤养了养,竟是养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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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崽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看他。卢玉贞笑道:“它可认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