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镇放下那张纸,眼睛射出冷冽的光来,定在方维脸上。“这个?方维,是你吗?”

方维脸色很平静,默默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陈镇把茶杯顿在桌上。他起身走到观音像前,拈了三支香出来点着了,递给方维,轻声道:“观世音菩萨在上,你给这个?叫方维的小孩上柱香吧,沈芳。”

方维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双手?接了这三柱香,站了起来。他在观音像前面双膝跪倒,上了香,又三拜起身,望着青烟在香炉里直直地上升。

他挺直了腰背,转过?身来。还是那个?人,可是身上那种柔软圆滑的气质忽然消失了大半,他的眼睛里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样,整个?人透出些锋利的气势来。他躬身叫了一声:“伯父。”

陈镇微笑?道:“我的好侄儿,我原以为你会不承认的。”

方维道:“老祖宗,十几?年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陈镇笑?道:“沈芳,其实我当?时是动了心思,也?跟我义父说过?,想让你转做我的名下的,我们做中官的,也?讲忠孝二字,也?爱忠臣孝子。后来,听说你已经死了,我才收了高俭。这些年来,飞黄腾达的本来该是你。”

方维摇头,淡淡地道:“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他拜了您做干爹,也?过?的很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陈镇叹了口气:“终究跟你没?有父子缘分。你改名换姓是什么心思,我也?能?猜出一二。你进了司礼监,跟黄淮走的很近。你升迁,也?是他在使力。这些事,我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

方维低着头不言语。

陈镇沉静地说道:“我无意向你剖白?,但冯时的死,的确与我无干。今时今日,我没?有什么不能?讲的,也?没?必要打诳语。”

方维摇头道:“老祖宗,我一直都?知道,我义父的死,与您没?有关系。先帝已经驾崩了,我只是想忘记原来的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陈镇道:“你要苟且偷生,这话说给别人听,也?许他就信了。我是见过?你在高台上以命换命的人。你心中对我有误解,我不怪你。只是这十八年来,你毕竟是冒充了别人的身份,这也?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我是司礼监掌印,便要替宫里担着这个?规矩,不能?容你。”

方维站了起来,微笑?拱手?道:“小人听从老祖宗发落,绝无二话。”

陈镇打量着他,低声道:“你不是刚才就说,想苟且偷生吗,倒是不求饶,求我给你留一条命。”

方维对着他笑?了笑?,轻声道:“老祖宗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该懂了。我现在跪倒求您留我一条贱命,是最没?用的。我的死活,不看我可不可怜,有没?有苦衷。只看我对您,还有没?有用处。”

重遇

方维随着陈镇的?掌家太监走进?了一个院子, 后面跟了两个小火者。这是个偏僻的两进?院落,院子里荒草萋萋,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他们进?了屋, 四壁皆空, 仅有桌椅铺盖,屋子里倒是打扫得很洁净。方维便解了斗篷抱在怀里。

掌家太监笑道:“方公公若是方便,我们想?查一查您身上。”

方维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自己把斗篷放到一边, 伸出手来,两个小?火者在衣服上仔细从上捏到下, 搜了搜夹带, 摇头道:“没有什么。”

掌家太监便伸手示意, 要方维手边的?斗篷亲自查验。

方维笑了笑,两手递给他。掌家太监从斗篷口袋里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两个小?瓷瓶,一个青色,一个白色。

他见了银票, 不以?为意地放到一边,又拿着两个瓷瓶,拔了塞子仔细看。

方维笑道:“只?是普通伤药而已?, 治创面的?药膏, 绝不是什么毒药。”

掌家太监也点点头笑了,将药瓶放下, 点头道:“方公公, 我们也不过是照例行事。我们送您过来的?时候, 老祖宗说过, 您性情坚忍,百中无一, 绝不会自寻短见的?。”

方维有点惊讶,又笑道:“谢谢老祖宗夸奖。”

掌家太监将斗篷递还给他:“我跟他这样久了,能得他的?夸奖,实属不易。”又笑着补一句:“方公公便在这里先住着,饮食我们会定时送过来。在这里住着,有什么想?要的?,请留个条子,我们尽力去办。”

方维笑道:“很?好,那就劳您挂念了。”

掌家太监便拱手作别。门?在方维面前沉重地关上了,咔哒一声,是落锁的?声音。

方维拿着瓷瓶看了两眼,知道一瓶是医治溃烂的?伤药,一瓶是蟾酥。他笑了笑,信步走到屋子外面,看着四方天井上方的?天空。天很?蓝,有几丝淡淡的?云漂在上面,显得特?别高?远。院子中央有一棵柿子树,上头的?果?子将红未红。

他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洗了洗脸,又坐下来将这二?十年来的?记忆细细过了一遍,恍如昨日。

院子的?墙并不算高?,只?要架上椅子,足可以?翻过。方维脑海里飘出来这个念头,便摇摇头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每日三餐自有人送上门?来。来人打开?锁进?了门?,将餐盒放下便退出去,并不与他交谈。方维自嘲不是坐牢,胜似坐牢。他在里面呆的?久了,心境却是一片平静,别无杂念,只?是想?着卢玉贞在家中,自己却一去没了消息,必定是心急如焚。

这样过了五天,第六天一早,掌事太监忽然又登门?造访,笑道:“老祖宗随着圣上去西山了,临走时吩咐我,您跟他商量的?事,是时候了,只?是动作要快。”

方维便点点头,整理了衣服,随着他出门?去。

门?口便有辆马车停着,马车下面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宦官,掌事太监笑道:“这是我们府里头的?司房,姓纪,这趟差事,让他跟着您学点东西。”

方维知道这位纪司房派过来就是监视他的?,便微笑点头。纪司房过来行礼,服侍方维上马车,自己也跟上去了。

马车晃晃荡荡,不一会儿便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方维下了车,迎面就看见陆耀在门?口等着。

陆耀将他请到值房中,几个人坐下了,又彼此见礼。陆耀笑道:“这趟差事,可是难办的?很?。陈掌印素日是个最谨慎小?心的?人,这次也是因圣上又去西山打醮了,这才叫咱们动手。”

方维点头道:“蒋院判和蒋太医都?去西山了,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方便。”

陆耀招手叫人上茶,回头冲着方维笑道:“可知你这一阵子不在京城,消息都?过时了。蒋院判刚刚升了院使。”

方维皱着眉头道:“那咱们动手也得快些,不然惊动了他,他虽面上是个老好人,背后便有扯不清的?麻烦事。”

陆耀笑道:“人我已?经叫手下去请了。”

方维喝了口茶,闷着头不言语。陆耀见纪司房手里放在茶杯,眼睛却时不时瞟着方维的?动静,知道是什么意思,便引开?话题,笑道:“两位可曾用过早饭?”

方维笑着答道:“我们两个一大?早就过来了,还不曾吃过饭。”

陆耀便拍了下大?腿:“怎么不早说,我也正好没有吃。”又叫来一个年轻的?百户,在他耳朵边上吩咐了几句,对着纪司房笑道:“这位公公,想?吃些什么?”

纪司房道:“不拘什么,能填饱肚子就好了,不好多叨扰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