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叹了口气?:“是的。只可惜我义父仙去的早,癸未年春天,他?患了痢疾,拖了一个月,便不治了。享年还不到四十?岁。”
陈镇看?了看?他?,又把眼光落在观音像上?,默默不语。过了一阵,他?缓缓起身,在香炉里插了三?柱香,又合十?再拜。
方维也站了起来。
陈镇的言语很慢:“癸未年,那是十?八年前。这个年份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是我的一个旧人?。我老了,近几年的事,有时候转头就忘了。这十?八年前的事,反而像是在眼前一样,越来越清楚了。”
他?背着手,望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眼中却是一片虚空。“他?也是在癸未年去世的,跟你义父去世是在同一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走?到方维面?前,淡淡地道:“当?年的御马监太监冯时,你可认识?”
方维低头道:“癸未年,那年我只有十?岁。冯太监的名字,我在宫里听人?说起过的。听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后来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在御前挨了一顿板子?,便被打死了。”
陈真面?色很平静,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去世那年,他?二十?九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他?是这五十?年来,宫里内府十?二监里头最年轻的掌印太监。”
陈镇又坐回榻上?,喝了两口水,微笑道:“我在宫中三?四十?年了,再也没有看?过那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仔细算起来,若是他?能活着,也该四十?七岁了。我有时候也在想,他?若是老了,会?是什么样呢?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好像就停在年轻的时候了,还是那么挥洒自如、风姿超然,不像我这样垂垂老矣,齿摇发脱,不知道能挣命到何?时了。”
方维笑道:“老祖宗哪里话。您这正是年富力强、精神健旺的时候,宫里的大小事务,还指望您多多吩咐指点呢。”
陈镇看?了看?他?,笑了一声:“我看?得?却明白。宫里人?走?人?留都是寻常。早晚有一天,我们?都是要退下去的,你们?慢慢上?来,一代接一代,是很自然的事。”
方维立即跪了下去,低声道:“老祖宗说这样的话,是我罪该万死。想是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老祖宗忧心了。”
陈镇冲他?抬了抬手,笑道:“还没说什么,怎么你就着急了。你先起来。”
方维垂首道:“小人?不敢起来。”
陈镇道:“我原是让你来说说闲话的。你若是这样,我只不敢说了。”
方维便起身,又坐在杌子?上?。
陈镇人?不高,腰背却挺的很直,即使在榻上?,也有种凛然的气?势。“这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冯时,是我的五弟。我们?当?时都是已经退了的老祖宗名下的。他?八九岁时,就成了我的兄弟了。我头一次见他?,也觉得?天底下怎么能有那么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孩。入宫的人?,都是选过几道的,相貌本就不能差了。可是他?在小中官里头也是最出挑的,格外的俊。人?机灵就不用说了,读书也厉害,偏偏又喜欢弄些马上?的功夫。能文能武,众人?见了,无有不爱的。我们?兄弟五个,义父最喜欢的就是他?,天天把他?挂在嘴边。”
天下着雨,佛堂里头晦暗不明,长明灯的光越发耀眼起来,他?望着长明灯,眯了一下眼睛,微笑着说道:“他?二十?岁那年,宫中过端午节,先帝在万岁山前头,带着嫔妃勋贵们?饮宴,看?御马监的勇士们?跑马。那年他?只是个小奉御,银鞍白马,穿一身银色铠甲,却系着大红色的斗篷,鼓声一响,一道大红色的影子?飞驰如电。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夺了魁首,比那些久经战阵的监官们?都要快得?多。”
“一时掌声雷动。他?拿了彩头,便到先帝面?前去谢恩。先帝看?了他?的模样,也笑了,正好手边廊架处挂着一列茉莉花球,先帝便随手摘下来一个花球赐给他?,又念道: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从此他?的大名传遍六宫,人?人?都知道御马监有这号人?物,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妃嫔宫娥提起来,也都称他?做小罗成。”
冯时
晦暗的光线从佛堂一侧轻轻淡去。天?渐渐黑了, 方维看不清陈镇的五官,只有他的声音在佛堂中,越来越清晰地传过来。
“又过?了四五年, 到了甲戍年间, 他做到了御马监的监丞。那年夏天,鞑子从古北口一路向南杀进来,从怀柔、昌平打到了通县, 沿路抢掠财物牲畜无算。后来竟是扎营在安定门外五里处,四周劫掠村庄后烧杀, 升起的黑烟在万岁山上看得一清二楚。
当时京城内的禁军, 不过?四五万人, 又有大半是吃空饷的,实则老弱病残极多,粮饷不济,又不敢战。阁老们也都说应以坚壁为上,敌军劫掠完毕, 自然离去。于是禁军奉命,皆闭营不出。安定门外灾民成群结队嚎哭,跪求入城, 哭声震天?。
这样对峙了十余天?, 七月十五鬼节那天?夜里,风雨大作。鞑子趁着大雨, 派了一千余人的精锐, 猛攻安定门, 一时火光冲天。到了后半夜, 守门的禁军连连告急,冯时便主动请缨, 带着勇士营的五六百骑兵出了安定门,和敌军战了两天?两夜。
当?时我义父带着我,在司礼监里日夜坐着,一直没?有睡,等着前线的消息。到了第三天?上,有人回报说鞑子退兵了,可是冯时却找不到了。义父着了急,便又派我带队出去找。
我到了安定门外,尸山血海,满地都?是散落的兵器和残肢,雨水落在地上,全化?成?血水在四处流。我叫人在里头逐个?翻找,见到还算齐全的,就拖起来看看。又找了大半天?,终于被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背上还插着削了一半的箭杆,脸上身上全都?是血。”
当?时他整个?人是凉的,我也?被吓坏了,以为他不成?了。把人抬出来灌了些热水,渐渐喘出气来,只是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我又叫太医连夜来诊治,将背上的箭拔了,开?了些伤药,总算是死里逃生。
这次伤了元气,他歇了半年多才能?下床走动。等好了之后,他便是众望所归的御马监掌印人选,四卫营内,无有不服的。到了二十八岁上,他就顺顺利利接班成?了掌印,我们平日也?说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没?想到刚刚过?了一年,他便过?身了。”
方维提起吊子来,给陈镇倒了杯水,他便继续讲下去。
“第二年冬天?,已经进了腊月,我记得都?开?始准备过?年了。忽然有一天?,我正在内官监值房里头坐着,就有人来传信,说要在河边的高台上动刑,叫二十四衙门里头不当?值的都?去看。我赶忙到了河边,见到上面的情景,吃了一大惊,几?个?人押着冯时在高台上跪着,义父在旁边看着,双眼通红。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了大事了。
台下聚了上百号中官,上到掌印下到跟班们,挤挤攘攘地站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我因为是内官监的掌印,站在最前头。义父就站起来,在高台上说道:冯时忤逆犯上,罪不容诛。杖一百,下锦衣卫狱。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杖一百,便是没?有活路。冯时倒是神色很淡然,当?下转到义父那一侧,给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自己脱了衣裳,向下趴在条凳上。打了还没?有二十下,背上、大腿上的肉便和着血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
腊月里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我看着他整个?人冻的通红,呼出来的白?气渐渐淡了,血顺着凳子腿流下来,流到一半就冻住了。地上的血,也?结成?一块薄薄的冰。我心里疼得要命,不敢再看他,又望着义父,看他也?是强撑着,手?指不停地颤抖。
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很瘦弱的小孩子从后面挤了出来,几?步到了高台上,跪倒说道:“请老祖宗开?恩,奴婢愿意以身相代,以命换命。”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高台上行刑的几?个?人停了手?,便要把他拖下去。那个?小孩子几?下闪身躲过?去了,又给我义父磕了个?头,口齿很清楚地说道:“奴婢是御马监金鞍作里头写字的,名叫沈芳,是冯时公?公?名下。冯公?公?犯了什么罪,奴婢也?愿意一同承担。奴婢自知命贱,老祖宗要打冯公?公?一百,便打奴婢两百,奴婢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我听的清楚,仔细端详这孩子,样貌端正,也?并不出挑,倒是有点直愣愣的劲头。台下人本来就多,一时议论?纷纷,都?鼓噪起来。老祖宗脸色铁青,只说不出话来。冯时也?听见了,咬着牙想起身,却起不来,只冲着那个?小孩子招手?。
那个?叫沈芳的小孩就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来。冯时一身是血,抬手?已经很难了,却挥手?给了他一个?巴掌,喝道:“不懂规矩的东西,这也?是你能?张嘴的地方,还不快滚。”
沈芳抱着冯时的胳膊,脸贴着他,只是哭着不动。老祖宗便挥挥手?,叫人把他扯开?。沈芳又在台上挣扎。
老祖宗忽然说了一句:“沈芳,既然你一片孝心,我成?全你。一百之数不能?少。冯时杖五十,你杖五十。”
沈芳听了,又去叩头谢恩。他俩就在我面前接着把板子受完了。后来,冯时被打了五十下,人已经昏迷过?去,就被拉到锦衣卫大牢里了。那个?叫沈芳的小孩,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小团,僵死在高台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了几?天?,听说冯时棒伤太重,死在大狱里了。我痛哭了一场,忽然又想起来那个?小孩,觉得很不忍,也?暗暗佩服他有孝心,便嘱咐几?个?手?下人去打听。他们打听回来,说小孩送了安宁堂医治。我就说安宁堂那里,能?治什么,果然回报说那孩子死在里头了。”
陈镇叹了口气,停了言语,屋里已经全黑了。他站了起来,从供桌上取了一支蜡烛点着了,又坐下来轻声问方维:“刚才跟你讲了个?故事,你怎么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低头道:“以小人的愚见,冯时公?公?是个?英雄豪杰,沈芳也?是孝顺孩子。他们父子情义,也?算保全了,可谓有始有终。”
陈镇听了,默默坐了一会儿没?出声。良久,他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道:“若是那个?小孩没?死呢?”
方维惊讶道:“哦?”
陈镇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几?天?前,我让他们翻了癸未年腊月安宁堂送诊病人的记录,拿给我看。我在里头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你要不要听一听?”
方维点头道:“小人有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镇就拿起一张纸来,念道:“沈芳,山东德州府平原县人氏,腊月初六被送进了安宁堂,腊月初十伤重身亡,年十岁。还有一个?小孩子,名叫方维,是山西太原府榆次县人氏,浣衣局的小中官,得了伤寒,一直发热,腊月初三进了安宁堂,腊月二十八病愈,年十一岁。我又查了后来的记录,过?了年,方维被选上了兴献王府的伴读,就出宫南下到了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