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毛沉默,与此同时之前被他吼了一通的彭定方,也暂时打消了让人进来控制住李继薪的念头,决定再行等等看。

“哥,我问你,假如按照你所说,除掉赵家兄弟之后我们郭家再次复国,那么他们…”李继薪伸手一指彭定方,“作为我们家的帮手,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准备如何酬谢?”

感受到彭定方咄咄审视的目光,王二毛没有任何犹豫的答道:“这件事我早就答应了彭真人…我大周复国之后,许他蜀地复国,两家永结秦晋之好!”

“好。”李继薪一点不显意外,“哥,那我再问你...如果复了国,那你准备如何笼络宋朝投靠过来的臣子?”

王二毛成竹在胸,立即答道:“只要弃暗投明,人人加官进爵!地方藩镇,我甚至可以许其唐时之权!”

李继薪没说话,接着指了指四周隶属于王二毛的黑衣人:“那这些跟着你的人,纵是不纵?”

“这还用说嘛!”王二毛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兄弟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你干,当然要有福同享!”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期间尚有不服的臣子或是反叛的藩镇,这些人你杀是不杀?讨是不讨?还有吴越,甚至包括江南、荆南、南汉…既然蜀地可以复国,那他们能不能复国?如果他们的余脉也起兵的话,你管是不管?”

王二毛一时语噎,李继薪已接着说道:“哥,莫说是你不想管,只怕是想管…也不见得就能管得了吧?!”

“国家草创…”王二毛眼神游离,“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来…”

“对,说得对...”李继薪叹了口气,“从唐崩到今天,多少王朝、多少帝王,不也都是这么干的嘛…可是哥你有没有想过,每个帝王都只关注着自家的天下,关注那所谓的宏图霸业,又有几人…,真正去替百姓们想过,去替那些朝夕不保命、悲怜到尘埃的亿万生民们想过?”

见王二毛不语,李继薪顿了下说道:“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在京城舟桥边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灌汤馒头铺子。店主是一对不到二十的夫妇,他家的肉馅儿啊,半肥半瘦、汁水丰盈,而且包之前还总要先用冰块把肉馅儿冻上两个时辰,然后再包了上屉…这样出锅之后,肥油厚脂便会由冰碴解冻,化作滚滚汤汁…那滋味啊,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他家价格公道,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去,你总能看到那门口排着长队…”

李继新眼中现出回忆,“那还是我跟店主熟络了以后,有一次他才告诉我…原来他家这手艺是祖传的,自打他爷爷那辈到京城谋生,历经三代人整整四十年,直到他们夫妻这里才算站住了脚,堪堪有了这么一间陋室可以避风…”

李继薪神情变得哀默,“可我一直不明白,京城位处天下之中,占尽了漕运便利,市易明明如此发达,莫说是那些王侯公卿、富商巨贾,就连我这样的小小军士…,也都能靠着薪俸时不时到集市上买些东西,打个牙祭…可为什么?这么一家有着绝活儿的手艺人,却要几辈人苟活的如此艰难?!”

王二毛依然沉默,李继薪则是苦笑,“还能因为什么!?每次改朝换代,这开封的阖城百姓就要被劫掠一次…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留下条所谓贱命,可更多时候,都是一家老小整整齐齐去地府报到!没钱的人家性命不值钱,而有钱的人家,甚至更易被劫被杀…哥,你说…,这叫个什么世道?!”

李继薪抬手擦了擦眼角已泛出的泪珠,“还有啊,哥,我也是这次西巡才知道…就在洛阳附近的山里,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土洞…我一开始特别奇怪,直到问了附近的老人才知道,原来这些土洞竟都是洛阳城的百姓们自己挖出来的…几十年来,只要一有乱兵入城,他们就会逃到附近的山里躲起来,等局势安定之后再回去…靠的就是这些土洞…到了后来,这些大大小小的土洞甚至都变成了各家各户固定的家当,哪个洞是谁家的…,下次要不要再接着多挖一个,好住的宽敞些…,百姓们从来不争抢,甚至还互相帮助…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继薪再次挣扎般的闭上了眼睛,“他们是在自救啊!是被逼的走投无路的自救啊!你知道吗?因为经历的战乱越来越多,到了后来百姓们甚至都有了经验,可以凭借着丁点儿的消息就熟练的判断出:这次战乱要不要逃出城,要在什么时候逃出城,大概又能在什么时候返回来...这份本事甚至连军中的司马都比不上!你不觉得…,这太过讽刺和可悲吗?!”

“这有什么…”王二毛终于开口了,“乱世里,本就是人命贱如草狗。”

“好。既然你说这些人是贱民,不值一提,那么军人呢?!手握屠刀的军人,他们…,总不能也是乱世的草狗了吧?!可是哥,你真的了解他们是如何看这乱世的吗?!”

李继薪转头看向王二毛,“我这几年当察子,见了不少经历过那些黑暗炼狱的老兵们…他们跟我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不只是因为会做错事而良心不安,更重要的是他们害怕!在那个没有任何秩序的炼狱里,即便是手握屠刀的他们,也一样会成为屠刀所指的对象,甚至次数更多、下场更惨!他们怕,打心眼里的怕!”

李继薪长叹一声,眼中波光流转:“七十年,整整七十年了,这乱世,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再来一遍了!今天,那无数被你们轻鄙的所谓贱民们,尽管仍谈不上日子过得多好,但起码,他们可以有尊严的活着…每一个日落的时候,他们都在希冀着第二天的日出,因为这个日子对他们来说…,有盼头!”

李继薪走到王二毛身前,“哥,这一切,是皇爷爷、父皇,还有赵匡胤…,整整三代帝王用了近三十年时间接力赓续才换来的…不管你承不承认,赵匡胤虽然对不起我们郭家,可作为一个皇帝,他继承了太祖和父皇的遗志…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是一条让天下万民有体面,能活下去的路…

哥,你刚才一直在说,天下的百姓惦念着太祖和父皇的恩泽…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天下,从来都不是哪一家的天下,而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谁把他们当人,他们就把谁当君父!可谁要是把他们当刍狗,他们也早晚会掀了这条船!

哥,不要再去妄想什么复仇了,如果你一定要把这天下再乱上一次,先不说赵匡胤是不是真像你以为的那样无能…单是这天底下的百姓们,也绝不会答应的!如果你真这么做了,那我们郭家,在百姓心中好不容易攒下的名声,还有那千秋史书上已经记录成册的东西,都会在一朝之间化为乌有…我们郭家将就此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为万世万民所唾弃!”

李继薪吞咽了几下喉头,“哥,赵匡胤昧了良心,将来会不会受到报应,那是他的事…但如果你让我跟你一起再次挑起天下大乱,我…,我真的做不到,因为这不是我们一家的事…”

李继薪深吸一口气,胸腔缓缓起伏:“哥,一家苦…,总好过万家悲!”

“哈哈,哈哈哈哈!”

憋了许久听到这里,彭定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满脸狰狞的指着李继薪:“他娘的龟儿子,老子今天真是开了眼,开了眼了!你们郭家到底是天潢贵胄啊,果真出圣人啊!你确实不该当皇帝,该去跟佛陀三清一起摆在庙里,受他妈的万世香火!来人!”

彭定方一声令下,随即呼啦啦的从殿外冲进来了四五名手执兵刃的芙蓉刺。

“彭定方!”

隶属于王二毛的刺客们也纷纷靠了上来,与彭定方一伙拔刀对峙。

王二毛一把将李继薪拉到自己身后:“彭定方,你疯了吗?!”

“二皇子,你还不明白吗?!我们费尽心思谋划到现在,眼看就要成功了,岂能因为这么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混账给坏了!”

彭定方瞪着双眼、须发纷飞:“他身上就带着虎符,就算他不愿意干,我们也有办法!”

“不行!”王二毛虽仍挡在李继薪身前,可声音中已明显带出犹豫:“他…,他是我弟弟...”

“他不是你弟弟,是叛徒,是你们郭家的叛徒!”彭定方说着就要挥手下令,让芙蓉刺把李继薪控制起来。

“等一下!”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沈若卿突然说话了:“你们就真的以为赵匡胤是笨蛋吗?!”

见众人均是一怔,沈若卿暗暗喘了口气继续朗声说道:“早在西巡之前,赵匡胤就曾在礼贤宅跟我舅舅说起过,这次的事只怕不是一家之事!这一点,继薪他是知道的!”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李继薪,只见他已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王二毛你想过没有?你以自己为棋躬身入局,搅的赵家兄弟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而这之后,又恰恰刚好如你所愿,赵匡胤让继薪回京调兵,你们终于有了扭转天下局势的机会…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太过于顺利了吗?!”

沈若卿掰着葱根般的手指,“刺杀、雷灾、炸船,杨义、晋王、袁宏道等等...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偏偏就时时处处都如你所愿,全然没有半点意外?如此的恰到好处、严丝合缝,这难道不奇怪吗?!王二毛,倘若易位而处,换你是赵匡胤,难道就真的一点怪异都察觉不出来吗?”

沈若卿陡然提高声音,“他这样不世出的雄主,竟然自始至终都完全按照你们的谋划一步步的走到现在,他真的就是浑然不知?他真的就这么轻易...,被你们玩弄于毂中?”

沈若卿说完,殿中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便在众人都震颤不已、心神惊魄的时候,殿外远远的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什么人,竟敢擅闯前朝帝陵?!”

第五十六章 天意属谁

突然听到外面的呼喊声,众人皆是一惊,王二毛的一名手下率先反应过来,“坏了,许是护陵兵来了。”

王二毛眉毛一挑,“胡说,这附近都是守陵户,哪来的兵?”

那名手下扒到窗前看了一眼,只见几十名禁军正全副武装向此处奔来,随即回过头来,一脸惊恐的说道:“来人都穿着禁军服饰!上月听闻从京城调来了一都禁军,说是派来守陵的…可却一直没见到过,不成想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