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冷眼旁观的彭定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气的须发纷飞、咬牙切齿:“二皇子,你们郭家可真是出息了,我们辛苦谋划到今天,他却要当赵宋的忠狗…”
“你给我闭嘴!”
王二毛眼带凶光吼向彭定方,“我的弟弟轮不到你来说!”
深深吸了一口气,王二毛慢慢平静下来,定定的看着李继薪:“熙谨,你以为赵匡胤没有像历朝历代那样斩草除根,还把你给保护起来,这就是仁义了?咱们两家的事情就能这么了了?”
王二毛摇头叹息,“熙谨,你糊涂啊…我来问你,哥哥恭帝为什么会死?为什么?”
李继薪身子一颤,没有吱声。
“哥哥七岁登基,半年之后就被赶下了皇位,不久又被迁到了崇山险隔、瘴益疠极的房州…可这一切,他都忍了,母后也忍了…但事情就此结束了吗?”
王二毛嘴唇颤抖:“没有!即便是这样,哥哥想要活下来,都不够!哪怕是面对身边微末小吏的百般凌辱,他不但不能动怒,甚至还要卑躬屈膝、极尽讨好…即便是在睡梦中,都要扎紧脑袋、咬死嘴唇,生怕乱说一句话,说错一个字!这种境遇,你体会过吗?!熙谨,哥哥驾崩的时候才二十岁,二十岁啊!他是生生被逼的郁郁而终的呀!”
王二毛脸上露出痛彻骨髓的悲伤,“你要禅位,我给你禅位…你要去房州,我便去房州…还要怎样??我们郭家人,明明已经乖乖交出了天下,再不与他们争斗,难道这样还不行吗?难道非要我们全家都死绝了,他们才安心?!熙谨,你告诉我,我们郭家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王二毛眼眶含泪、青筋暴起,“赵匡胤当年不过一个区区牙将,如果不是父皇把他一路擢拔到殿帅,他哪来的能耐去撬我们家的皇位??为什么明明是他们赵家丧尽天良,可我们家却还要一死到底、全家死绝??熙谨,你告诉我,这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义??”
王二毛死死的盯着李继薪,“熙谨,赵匡胤对你做的那些,看似是仁义,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全天下摆个样子罢了…他根本在乎的永远是他赵家江山!今天你对他安定天下有用,他就把你高高举起...可如果哪一天你成了他们赵家的隐患,他就会毫不留情的除掉你!熙谨,这是皇权之争!他们姓赵,我们姓郭,从十七年前陈桥兵变那一刻起,我们两家之间就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剩下的只能是你死我活,你死我活!你明白吗?!”
说完最后一句话,王二毛眼角已是两行浊泪滚滚而下。他痛苦的把头转向一边,面色通红,大口喘息着…
李继薪虽还是沉默不言,可心头却像是被一张巨网给死死的扣住,无法挣扎、无法跳跃…
在见到王二毛这个亲哥哥之前,他一度以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哀痛孤寂、无力挣扎。
可现在他发现,起码在郭家,在这个曾经的皇家,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幸运的人!
大哥恭帝以帝王之尊亲历了从顶峰坠入深渊的悲惨,十几年后郁郁而终…
眼前的二哥,小小年纪就背负起天大的秘密和仇恨,无人可依、无力可借,在无尽难捱的绝望、愤怒和不甘中,选择了这么一条满是荆棘、九死一生的复仇之路…
看着他脸上的泪痕,李继薪知道这或许是他多年来第一次的情感宣泄,也是多年来唯一一次的真情流露,更是他认为自己苦心孤诣终于快要接近成功后,好不容易的恣意畅快!
天知道,自己的二哥,是如何在一个满脑子本该无忧玩乐的年纪,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天又知道,自己的二哥,这么多年来到底经历了多少次得意时不敢显露,绝望时又不甘放弃的艰难心熬…
哪怕是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质疑和指责他的所作所为,但李继薪却没有理由,更没有底气那样做…
磅礴的泪意再次汹涌,李继薪已经不记得,这是一向自忖坚强的自己,短短几天来第几次想要流泪了。
然而这一次,他却生生的止住了…
因为这一次,他不能再徘徊惆怅,也不能再畏缩不决,更不能再让自己的将来后悔终生了…
看了眼身旁一直忧心注视着自己的沈若卿,李继薪眼神中传去一个信号,接着深吸一口气后坚定的看向了王二毛:
“哥,你还记得太祖…,也就是皇爷爷,是怎么登上的皇位吗?”
王二毛一愣,当即脸色突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咱们家跟赵匡胤那逆贼一样...,也是靠着兵强马壮夺的天下?!”
他又是一掌拍在梁柱上,“不一样,不一样!赵匡胤那个混蛋怎么能跟太祖比?我们家可没有对不起他!太祖当年手握兵权却忠心耿耿,堪为护国柱石,然而隐帝却要下令诛杀…他是在全军将士们的真心拥戴下不得已才兴兵的,错不在他!更何况,就在当年太祖领兵入城之前,咱们家…”
“我知道,哥,我都知道…”
李继薪打断王二毛,接过话来:“入城之前,隐帝下令诛杀了我们郭家留在开封城里的满门亲眷,太祖的两个亲子还有咱们父亲前面的三个儿子,都死在了那场屠杀之中...我们郭家那次一举断了根…如果不是这样,父皇不会登上皇位,哥哥恭帝也不可能是皇帝…”
李继薪抽了口凉气缓解肩上的疼痛,“虽然隐帝如此对待我们郭家,可太祖是如何做的呢?他仍以帝王之礼厚葬了隐帝,还为其追谥了“隐”的平谥,算是仁至义尽了…不仅如此,当处置那个领兵灭门咱们郭家的将领时,太祖也只是将他本人和党羽枭首于市,不仅没有惯例的磔刑,甚至还赦免了其亲族…我记得太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他已屠了我家,我再屠他家,冤冤相报何时才了…’”
李继薪揉了下红肿的眼眶,“还有啊,太祖继位以后,第一时间就下诏取消了对百姓的苛捐弊税,也不再让各地进献奇珍异玩,百姓们就此免遭盘剥之苦...我记得就是在淮南那里吧,从朱梁时期就开始征收的“耕牛税”,也终于在牛骨都早化成灰了的六十多年后,彻底作了罢…百姓们减了负担、分了田产,日子很快便能过下去了…”
听李继薪说起太祖郭威的遭遇和仁政,王二毛心中有些烘暖,但始终夹杂着一丝怪异的寒意,且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问道:“熙谨,你到底…,想说什么?”
“哥,我想说的是,如果没有太祖的宽厚仁爱、万民归心,父皇不可能在后来短短六年里击南逐北、东征西讨...,赵匡胤也绝不会如此轻易的接过这个摊子,有了如今这临近一统的天下盛世…”
“郭熙谨!”王二毛怒视着他,“你什么意思?到了现在还要替赵匡胤说话吗?他一个佞臣贼子,有什么资格跟太祖爷和父皇并称?!”
“哥!”
李继薪也提高了声音,“不管你承不承认,无论是善待前朝皇室这所谓的做样子也好,亦或是与民安息、收拢人心的施政也罢…其实很多地方,赵匡胤和太祖、还有父皇他们,做的是一样的,赵匡胤做的并不差,甚至…,还很好… ”
“你混账!你被赵匡胤灌了迷药了吧?!你还是不是郭家子孙…”
“哥,我问你!”李继薪的声音平静下来,“唐亡以来,这天下是个什么世道?”
王二毛乍一愣,很快一声冷哼:“这有什么好说的,天下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第五十五章 一家苦还是万家悲
“说得好!”
李继薪点点头,“天下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可这兵强马壮为之的天下...,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李继薪微微闭上了眼睛,“短短七十年,单是中原就经历了五朝十四帝,君臣互杀、兄弟厮杀、父子残杀…一幕又一幕血腥屠刀,一场又一场纲毁人伦…哪里还讲天命?何处尚存道义?天地…,可还有仁心?!”
李继薪豁的睁开双眼,“好,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兵强马壮者为之,那么结果呢?!结果就是即便是太祖皇爷爷,在当年杀回京城的时候,为了笼络住麾下将士也只能做出承诺:大军入城之后,十日不封刀!”
李继薪一脸悲戚,“十日,不封刀啊...”
“这又如何,几十年的惯例而已!”王二毛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且太祖后来见势不对,只一日便下令收归军士回营,已算是难能可贵、无人可及了!”
“说得对…”李继薪咬了下嘴唇,“可我记得后来…,陈桥兵变赵匡胤挥师入城的时候,全城上下除了韩通将军一家外,可是再无人死于乱刀之下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见王二毛神色已越来越暴烈,隐隐有控制不住的势态,李继薪赶忙说道:“哥,你先别急…我还有最后几个问题,只要问了清楚,我就再不与你争辩,听之任之,好吗?”